在汉学家,美国人芮效卫(David　Tod　Roy)的眼中,《金瓶梅》绝非“色情小说”,而是一部堪比《源氏物语》和《堂吉诃德》的伟大文学作品。

　　这位年届80的芝加哥大学远东语言和文化系教授生于中国,青年时期与《金瓶梅》一书结缘。从1982年开始,他倾力翻译这部明代“禁书”,30年来孜孜不倦,终于在2013年年底大功告成——总页数超过2500页的《金瓶梅》五卷本悉数付梓。此举堪称美国汉学界的盛事,2013年11月19日的《纽约时报》艺文版甚至以半版的篇幅专访芮效卫。

　　完整译著甫一面世,就严重挑战了西方读者对中国人的印象。例如,在俄亥俄州立大学学习中国文学的学生表示,当读到该书中的一些章节时,他们“都惊呆了”。

研究16世纪中国的宝库

　　芮效卫版《金瓶梅》译本有何特别?答案很简单:这是《金瓶梅》第一次以足本的面貌在英语世界里亮相。

　　芮氏所见最早的《金瓶梅》英译本由英国人克莱蒙特·伊格尔顿完成。1939年,芮效卫在南京大学图书馆看到过该书,但他对其中的一些处理方法并不满意。值得一说的是,伊格尔顿译本根据的底本是清康熙《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因此也并非真正的全译本。当时在伦敦求学的作家老舍与克莱蒙特·伊格尔顿为邻,还就翻译问题给了他不少参考建议,但据说老舍坚持不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译者署名栏。

　　“这部小说之所以划时代,在于之前的中国文学都聚焦在帝王将相或者神话人物上,而《金瓶梅》第一次对准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从上层社会到贩夫走卒,里边说不定就有你的左邻右舍——虽然你可能不太希望有个那样的邻居。”芮效卫在翻译第一卷时这样介绍。

　　正如他的同行、汉学家史景迁指出,书中人物来自各行各业:药材批发商、医师、客栈老板、尼姑、士兵、演员、裁缝、服装珠宝商、接生婆、包工头、算命先生、杂耍艺人、银匠、小贩、泼皮、歌妓、仆人、官僚……书中充斥大段对各种游戏的描写:跳绳、蹴鞠、投壶、骰子……从小吃到宴席的各种食物和饮品,从房产到衣服、珠宝,乃至服装颜色、裁剪、面料和饰品的描述,全都一丝不苟、详尽无遗。

　　“对任何一个研究16世纪中国社会的学生而言,它都是一个浩瀚的宝库。”芮效卫总结。

芮氏的独特观点

　　《金瓶梅》被誉为“天下第一奇书”,鲁迅也曾为其正名,而芮效卫所做的,则是将“该书乃世情小说”这一论点推广至更广阔的英文阅读人群。至于为此付出的代价,则非一般人能想象。例如,为了研究原书中某算命先生关于西门家族的财运一章,芮效卫潜心研究中国的占卜算卦,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翻译好这个章节。

　　“有些中国人认为作者表现的是市井生活,所以他(兰陵笑笑生)也许‘文化层次不高’,而我却认为他绝对有着‘图书馆量级’的知识储备。比如写到算命,比如那些繁琐无比的宗教仪式,他一方面对这些场景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同时又有着超凡的修辞和象征表现力。”芮效卫如此赞美《金瓶梅》的作者。

　　对于书中内容,他还有许多独特的理解,比如他认为书中的蔡京是“财”和“精”的谐音,主角西门庆是宋徽宗以至嘉靖、万历皇帝的化身,至于西门庆的6个妻妾,则是指宋徽宗时代的6个奸臣——一是“六贼”,也兼指佛经所说的“六根”。

　　西方评论者显然对这部书感慨万端。《伦敦书评》的撰稿人布拉德·莱特豪瑟用诗意的语言写道:“对于那些因为长卷绢本或水彩画而对中世纪的中国寄托着梦幻想象的西方读者来说,芮效卫翻译的《金瓶梅》不啻为一剂辛涩的猛药。烟雾缭绕的山水被叮当作响的钱币代替。当我们意识到那些怡情养性的水墨风景与西门庆的世界,也就是我们今天的浮华都市相去甚远,不知该为此长舒一口气,还是更加失落。”

4400条注释详解《金瓶梅》

　　芮效卫第一次读到《金瓶梅》的时候,才不过16岁。

　　当时他的父亲芮陶庵(Andrew　Tod　Roy)正任教于金陵大学哲学系,母亲在家里给他和弟弟芮效俭(曾于1991年～1995年间担任驻华大使)延请了赵雅男当中文老师。这位老师来头不小,他曾经帮赛珍珠翻译过《水浒传》。开始学习中文的芮效卫对《金瓶梅》这本奇书颇感兴趣,可惜当时他的中文水平还欠佳,即便从南京的夫子庙找到了《金瓶梅》的善本,读起来也是“一头雾水”。

　　1950年芮效卫进入哈佛主修历史,读书期间当了两年兵；后又加入了安全局,直到1956年才离开军队,重新回到哈佛攻读研究生。1967年,他进入芝加哥大学担任中国文学的教习,因为“我可以开任何我想开的研讨班课程”,于是选择教授中文版的《金瓶梅》。不过,当年只有一个学生注册听他的课。

　　在着手翻译的过程中,为了“复原”《金瓶梅》中极其复杂繁琐的信息和言外之意,芮使用了一个看上去极笨拙的办法:加注。在其全译本中,芮效卫添加了4400多条注释。尾注的内容甚至还包含小说中一些晦涩难懂的文学典故,并有像“使用凤仙花及蒜汁染指甲的方法”这样深入具体的民俗解释,以及一些鲜为人知的明代俚语。

　　美国华盛顿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系主任何谷理(Robert　E.　Hegel)教授认为,尽管芮版翻译中的“成千上万”条注解可能会分散读者的注意力,但对文学专业的学生来说,芮版《金瓶梅》译作是唯一可考虑的英文翻译。“我在开设课程时,会建议华盛顿大学的研究生读《金瓶梅词话》的原文,参照芮的注解,因为这些注解比任何中文版的都要丰富且深入。”

　　匹兹堡大学访问学者张义宏(音)对这部译作的评价也很高。他说:“这不仅仅是一个译本,还是一本参考书,它为中国文学及文化打开了一扇窗。”而早在1994年,就有人盛赞说,等到五卷《金瓶梅》翻译完成,芮效卫的成就将和100多年前将中国文化系统介绍到西方的汉学家们媲美。

　　因为教学忙碌,只有周末才有空翻译,芮效卫在1999年选择提前退休,全心译书。2013年年底,翻译完最后一卷《金瓶梅》的芮效卫被诊断患上肌肉萎缩症,但他认为,自己已经打赢了这一场“漫长的战争”,了无遗憾。

    来源：《壹读》《时代周报》 日期：2014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