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写张爱玲的文章是1990年秋天，那时候我在洛杉矶UCLA进修女性主义跟中国文学的课程，负责的老师是刘凡教授，当时参加的同学现在遍布美国各大学。UCLA的校园很大，停车场很贵，一个月要100多美金，更重要的是我停了车之后走到教室要25分钟，所以后来我就放弃了。我就把车停在离学校比较远的一条路上，那里可以免费的停车，停了以后坐1块钱的巴士就直接到我上课的教室，但是那个停车的位置不好找，常常要在路口绕来绕去，绕很久才看到有一个位，所以那个路口的所有的建筑、商店我非常熟悉，而且那时候正在写一篇硕士论文，叫“三部作品的重读——《日出》、《啼笑因缘》跟《第一炉香》”，后来我也用中文写过。几天以后，我看到了《最后的华丽》这本书，看到了照片，才知道张爱玲最后的住所就在那个路口。所以那时候在找路的时候，脑子里想着我的论文，几年以后我看到了《最后的华丽》这本书，看到了照片，才知道张爱玲最后的住所就在那个路口。
我们当时知道张爱玲住在洛杉矶，大家知道那时候的张爱玲在台湾已经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她住在洛杉矶，《中国时报》派了一个记者，叫戴文采，打听到她的地址，他在张爱玲住的旁边租了一个单元，每天等在她的门口，一天有钥匙响，有人出入，因为在美国按门铃是不礼貌的，电话又打不通，也不知道她电话，就只能等，“守株待张”，一听到铃声就跑出去，结果人还是不见了。这样搞了一两个星期，觉得这样长期下去不行，终于有一天戴文采觉得不行了，他写了一个纸条：张爱玲女士，我是台湾的记者，我想采访你，希望在你方便的时候接受我的采访，我就住在你的隔壁，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明天中午我来拜访。结果第二天去找她，门大开，里面没有人了，马上问管理处，得到的回答是：今天早上搬走了。张爱玲当时就热到这个程度，结果戴文采还是写了整版的报道，篇幅比我今天讲座的报道还要大。根据什么呢？根据张爱玲的垃圾筒，连续观察了她几天丢的垃圾，最后在台湾的报纸上报道出来，她用的什么棉花棒、她吃的什么方便面，她牙齿出血等等。还好张爱玲那时候没有使用避孕套，这是非常危险的。后来我们还专门写文章讨论新闻自由和个人隐私的问题，像戴文采这样写张爱玲行不行。
张爱玲这时候在洛杉矶到处搬家，有时候为了逃避记者，她不跟任何文坛的人来往，除了香港的宋淇以外。我们那时候在课上讨论女性主义跟张爱玲的关系，在美国，女性主义是非常激烈的一个理论，激烈到男人无地自容，她们常常说写作就是男人的东西，以为笔就是男性的什么东西的象征。那时候我们问刘凡，我说有没有办法见他，他说不可能，他说刘绍铭跟她通信了，连他都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她多少年来住在非常破的地方。她晚年的10年在洛杉矶不断地搬家，在美国租房子，头两个月的房租要一起付，她连这两个月的钱都付不出来，还要叫一个姓林的律师帮她垫钱。她为什么不断地搬家呢？她说她身上长虱子。其实洛杉矶根本不可能长虱子，可是她一直怀疑自己长虱子。大家知道她中学的时候写过一句警句，是她一生创作的概括，“生活是一袭华丽的袍，爬满了虱子”。这句话最后验证到她自己的身上，她的一生是华丽，到晚年了怀疑自己身上长了虱子，为此她不断地搬家，住在北好莱坞，那是非常破的区，那很危险的。我有同学晚上去住过，你住进去就是先付钱的，他不管你的，上厕所都要带着一根长铁棍，为了让你防身，她住在这样的地方。她最后住的一个地方是最好的，可是最后报道出来她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她有一大箱的衣服，她家里连写字台都没有，但是有好几纸箱个人的文件。现在我们知道，这几纸箱里面就有她从来没有发表的英文著作，最近才翻译出来的，就是《易经》和《雷峰塔》。《小团圆》在这之前，在1975年的时候已经寄给了他在香港的朋友宋淇。
南加州大学的教授张错参加了张爱玲的葬礼，负责把她的骨灰从船上洒到海上，当然这件事这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大家知道张爱玲一生最讨厌水。但是在美国没法把她葬到陆地上，你除非帮她买一个墓地，但是她又没有留下什么，最后只有把她洒到海里。我碰到张错说到我在她最后的故居前经过的事情，张错说你就算碰到了她，你也不认识她，她最后的十年，就如同到超级市场的老太太一样，背着一个购物袋，她最后十年一直穿中国生产的硬塑料拖鞋，这是在美国能买到的最便宜的鞋，她最后十年没有穿别的鞋，一直穿这样的鞋，虽然她带了一些好衣服，老是搬来搬去。他说：她这个样子就算在你面前走过，你绝对不会想到她是张爱玲。但是当我看到最后的那些照片时，我非常震惊，因为她常去的那家复印的店，就是我去打印论文的那家店，她用的邮局就是我用的那个邮局，我觉得特别玄乎。
现在很多人在想，假如《小团圆》在1975年出版会怎么样。我问一个问题，在座的有多少朋友看过张爱玲的《小团圆》？（少数观众举手）有多少人看过张爱玲的其他作品？（部分观众举手）多少人看过《色戒》电影的？（多数观众举手）
我提出一个假设的问题，假如1975年《小团圆》发表了怎么样？1975年的时候，宋淇阻止她，说你这个九莉不讨人喜欢，而且当时胡兰成还活着，还在台湾，大家那时候都认定胡兰成是一个很坏的男人，你这样写出来，还有警棍、老虎尾巴，这个男人要太得意了，所以劝她不要发表。假如她当时发表出来怎么样，我们实在不知道。我非常震惊，1975年是什么时候？1975年是《我城》在香港的报纸上连载的时候，现在被认为是香港文学的代表作，1975年中国最著名的文学杂志《朝霞》，那时候唯一有名的，官方允许在上海跟《学习与批判》一起推出的，《朝霞》是中国最重要的文学杂志，上面刊登什么人的作品呢？余秋雨最早的散文就在那上面发表。而1975年“批林批孔”的时候，张爱玲一个50岁的老太太在那里怀念自己20岁的性生活，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有很多作品，发表的时间一不对，这个作品的命运就被改变了，比方说王蒙写过一个《青春万岁》，在50年代写的，写完以后被打成右派了，《青春万岁》到了80年代才发表，我说你要是50年代就发表，至少跟《青春之歌》一样畅销。很多作品发表是有时间差的，比如说《围城》是40年代末写的，当时出版了，没人看，到了70年代末的时候，大家把钱钟书挖出来。《小团圆》也一样，《小团圆》到现在来发表，至少有一点，张爱玲的地位已经是无可动摇了，不会再被当做木子美看待，不会再被当作小月月处理。现在你怎么样八卦张爱玲都不会动摇她的地位，根据最新的统计，在中国大陆写博士、硕士论文的题目，去年统计出来的，第一位的是鲁迅，2000多篇，第二位就是张爱玲，800多篇，张爱玲超过了沈从文、巴金，她现在在文坛的地位变成了一个神话。
我的题目是她的晚期风格，晚期作品包括《色戒》、《同学少年都不贱》、《雷峰塔》、《易经》、《小团圆》，主要是《小团圆》。如果正规讲她的文学史意义，简单来说有4个：第一个是它对张爱玲研究提供了史料价值。原来张爱玲，尤其是胡张恋只有一个版本，就是《今生今世》，我还带了这本书。有多少人看过这本书？（少数观众举手）不知道你们是热爱胡兰成，还是憎恨胡兰成，总之有好几派，有爱张及胡的，有爱张恨胡的。过去只有一个版本，现在有了另外一个版本，虽然是小说的版本。我先说一下，我们在技术上一定要分开处理，虽然是自传体，但是有一些是作家的真人真事，有一些是文学创造，我们要不断地区分这两个东西，但是不管怎么样，它提供了史料研究。在这之前我在上海的文艺频道讲过8集的张爱玲的东西，那时候《小团圆》没出来，等它一出来，我说我那里面有很多要修改，因为张爱玲没有直接谈过她跟胡兰成的事情，就让胡兰成一个人在那里很多情地讲述这个故事。
第二，张爱玲的创作，以前人们只认为她创作的黄金时期是上海，甚至像刘凡也有这样的说法，说张爱玲是属于上海的，一离开上海就完了，张爱玲最典型的风格就是传奇，而且就是1943、1944年，到1945年抗战一结束，胡兰成一走，张爱玲的创作就不行了，一直到50年代初他离开，这五六年间张爱玲的创作都不怎么样，现在弄来弄去就是《半生缘》、《十八春》这一类，都不及她早期的。姑且称她的早期是上海阶段，其实张爱玲还有第二阶段，就是香港阶段，她在香港翻译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当时宋淇替美国新闻署工作，因为看到张爱玲从内地跑出来，英文这么好，所以就约她用英文写小说，所以她用英文写了两部小说，一部叫《秧歌》，一部叫《赤地之恋》，我在上海做节目讲到一集的时候，全部被砍掉了。总之，现在在内地对张爱玲创作的第二阶段闭口不谈，好像完全没有。第三个阶段，大家本来认为没有的，之前我们就发现她后来写过几部短篇小说，然后她翻译《海上花》，把它从苏州话翻译成普通话，把它从普通话翻译成英文，然后写了一个红楼梦的研究，然后就不知道她做什么了，然后就伺候一年老的左派美国作家赖雅，不久后赖雅就中风了。张爱玲当中曾经回过台湾，在台湾一共住过十几天，现在被台湾列为台湾的经典作家，民进党非常反对，他们说这个人在台湾一共逗留过十几天，怎么算台湾作家？我听白先勇回忆过无数次跟张爱玲吃饭，怎么受感动，张爱玲的形象怎么好，把她神话得很厉害。
可是现在一大批的资料发现她晚期有很多作品，她的父亲1953年去世，她的妈妈1957年去世，她从1957年开始就写儿时往事，就是英文的《雷峰塔》和《易经》，《小团圆》里有一半的内容都是英文写过的，只是用中文再写，所以跳跃性很强，你看不明白，你要看她原来用英文写的这部分。我们今天看，觉得《易经》、《雷峰塔》抄《小团圆》，其实是《小团圆》抄它们。那两个是1957年到1962年写的，《小团圆》是1975年写的，换句话说张爱玲开始写英文小说的时候才30多岁，也就是她跟赖雅刚刚开始恋爱，她住在哈佛女校。她的英文很好，可是她的创作失败。为什么失败？其中有一个原因，因为她写的旧中国非常黑暗，她的儿童家庭非常黑暗，写得非常黑暗之后，美国的出版商说不出版她的书，看来美国人也是政治标准第一。但是张爱玲吸取了《秧歌》和《赤地之恋》的教训，因为那两部作品写的不是她熟悉的，写的是农村。客观地说《秧歌》写得是不错的，《赤地之恋》差一点，《赤地之恋》是主题先行的，美国人给钱，有提纲，她写得很痛苦。正因为她写得很痛苦，所以她从《易经》、《雷峰塔》以后就坚信一个概念，只写自己熟悉的东西，再也不写我不想写的东西，这就是第三个意义，张爱玲的作品，尤其是《小团圆》，对自传体的文学是一个大突破。
自传体文学在古代我不讲了，太复杂了，《红楼梦》就是很好的例子，但是仅以现代来讲至少有三种，第一种是郁达夫那种，郁达夫最早写《沉沦》的时候，里面是讲一个青年人的性苦闷，但是是讲一个中国留学生在日本的性苦闷，郁达夫对这个作品的解释有变化，他在1921年刚发表的时候说，这个小说就是写青年人的灵肉冲突、性苦闷、忧郁症。到了1926年大革命的时候，他说我这个小说一点价值都没有，完全是无病呻吟。到了1932年的时候，他说看到一个浪子到了异国，回头看到故国的命运沉沦，然后在异乡的凄苦。这有个主题的升华，按照文学史的说法，原来你是一个个人的性苦闷，现在民族主义了。为什么民族主义？因为1932年鲁迅介绍郁达夫参加了左联，日本占领了满洲，整个30年代全世界都左倾了，中国的左翼文学也出来了，所以一部同样的作品，对它的读法就不同了。好的作品有各种不同的读法，毛泽东说《红楼梦》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胡适说是曹雪芹的个人忏悔录，蔡元培说影射当时的政治等等。郁达夫对自己的作品有不断解释，这说明什么？说明整个中国现在的文学从五四初期到30年代越来越从个人转向国家。我答应写郁达夫的书，还没写，书名已经想好了《民族一点，性一点，郁闷》，读起来就是“民族性郁闷”，“郁闷”这个词是新出来的，原来没这个词的，我现在才知道，“郁闷”就是郁达夫的苦闷。而且郁达夫的苦闷就是两点，一个民族，一个性。今天在网上什么帖可以热？要么你跟民族有关，比方说你今天被老张打了不算新闻，你今天被小泉打了就是新闻，“小泉在中信广场的咖啡馆打了偶”，这个帖肯定传得很快，当然最后你说小泉只是你家的一只狗，民族主义热，小泉不穿衣服打我那更热，或者小月月打我那更热，所以两个加起来呈几何增长。所以今天我们在网上还是贯彻郁达夫的苦闷——郁闷和民族性。
当时郁达夫说一切文学都是自序传，其实文学是不是自序传呢？有三种不同的形态，一种是看不到直接的，像《边城》，没有沈从文。《阿Q正传》里谁是鲁迅？但是有鲁迅吗？有。鲁迅亲身体会阿Q的心理。我记得鲁迅有一篇散文，他说：有一天北洋政府银行宣布过去那个钱作废，他一看口袋里有很多钱作废了。第二天那个银行说为了体量民情，制造和谐社会，这个钱可以兑换银元，但是两块兑换一块。大家排队到银行去兑换，兑换出来个个都很开心。鲁迅也去兑换，兑换的路上想：悲哀，我本来200块，现在变成100块，我还很开心。当然这个故事也提醒很多关于今天的命运，类似房产税之类的事情。我们常常这样，所以《阿Q正传》里有鲁迅，只是没有直接出来。比如说《祝福》，这里面除了祥林嫂之外有一个主人公，祥林嫂问有没有鬼、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主人公回答不上来，结果那个主人公有点忏悔，那就是接近鲁迅的角色，这是一半的出现。但是最直接出现的就是郁达夫那种，那就是完全出来的，一看就是写他自己的事情，连家里的事情都是事情。第二种自传体的写法就像巴金的《家》，这里面写的都是他自己，写他的哥哥、他的祖父，可是巴金从一开始就不把它当做个人的事来写，在巴金的笔下，家事就是国事，所以他把家事都改掉了，大家知道有一个丫头喜欢他是有的，那个丫头后来没有跳河，是有一个丫头他们要求她去做妾，那个丫头后来就去做了，最后也没自杀，可是他把她改成自杀。还有一个是梅表姐，就是觉新不成功的恋爱，是有这么一个亲戚，她没有死掉，后来生了几个孩子，但是巴金把她改得死掉了，就是为了突出这个吃人的旧礼教对人的摧毁。所以巴金笔下的自传体虽然写了自己的故事，全部赋予了时代的意义，正因为赋予得太明显，他的文学性就大打折扣，我小时候最早看的时候，我觉得它比《红楼梦》还了不起，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巴金太用力了，他把时代、社会的痕迹放得太深了。第三种写法，他不管国家的事，就写自己的事，最早这种写法就是《围城》，方鸿渐就是钱钟书自己，大家看得很清楚，方鸿渐的性格、经历，到过什么学校，他跟他老爸在一个学校，是两个不同的系主任，这完全是真人真事，全世界都看得明白，只有一个人否认。谁否认？杨绛否认。为什么？因为小说里的这个男的讨厌女性知识分子，小说里有4个女的，两个性感的女的，船上的鲍小姐跟后来的唐小姐是主人公喜欢的。两个读书的女的，一个苏小姐和那个喜欢用心计的女的是主人公讨厌的。杨绛看看自己像谁呀，赶快否认，所以只有杨绛一直跑出来说，这个小说不是自传，是文学创作。当然，杨绛是我很尊重的一个学者作家，她的论文一点不差过钱钟书，她的小说也很好，只是在这一点上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钱钟书把他的欲望发泄了，生活中一辈子爱你不是很好吗。钱钟书为什么要写《围城》，很值得我们做分析。
当然，《小团圆》就沿着《围城》的方向发展到极端。这是一部不管时代、不管社会，什么都不管的作品，只写自己私隐的作品。为什么？因为我们对照下来，它所揭示的爱情比其他很多的主流的爱情在今天更有现实意义，她所揭示的人性，我们今天更加痛心疾首。简单地说，这个小说在写男女关系跟母女关系上达到了现代文学的高峰，我们分开来讲，先看男女关系，台湾有一个评论家用一句话概括《小团圆》，他说《小团圆》写什么？就是写一个女主角，不顾一切爱上一个显然不该爱的男人。我就她这句话要讨论三个问题：第一，为什么这个男人显然不该爱？第二，为什么这个女主角会不顾一切的爱一个显然不该爱的男人？第三，究竟什么是爱？
在分析一个男人显然不该爱的时候，它的潜台词就是我们知道有些男人显然应该被爱。那么显然应该被爱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们还是以文学作品来打比方，我找了现代文学10个最重要作家的作品，分别是鲁迅的《伤逝》、巴金的《家》、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茅盾的《创造》，曹禺的《日出》、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记》、沈从文的《边城》、老舍的《骆驼祥子》、钱钟书的《围城》跟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这个名单是无可挑剔的，因为中国大陆的官方名单叫“鲁郭毛巴老曹”，我修订《辞海》我就知道官方定的次序，郭沫若写诗的，我就先把他拿掉，那么鲁迅、茅盾、巴金、老舍、曹禺都在里面，加上夏志清推崇的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再加上丁玲和郁达夫，而且都是他们有名的作品。
这10部作品里的男主人公我把他拿出来分析，看看他们为什么值得爱，或者不值得爱。简单说他们的故事分两种，一种就是男人好，但是女人爱不成，比方说《伤逝》里的涓生，这个男人挺好，可是这个男人后来跟那个女人说：我不爱你了。这个女人没办法就回家了，后来死掉了。比方说觉慧，巴金的象征，可是当鸣凤要被嫁出去的时候，觉慧太忙了，要写文章、参加革命工作，鸣凤后来就跳河自杀了。男人是好的，可是女人得不到。还有《春风沉醉的晚上》，还有《边城》里的傩送二老，“他可能明天回来，可能永远不回来”，翠翠永远是爱他的，这个富家子弟很好，样子很帅，还会唱歌，大家知道这个二老的形象很好。还有《日出》里的方达生，这些都属于男人好，女人爱不上。另外一种是男人不好，因此女人就不爱，比如说《莎菲女士日记》里的凌吉士，南洋归侨，最后莎菲不要他。比方说茅盾写的那个小说，讲一个男的找老婆找不到，他就要创造一个，把那个女的从头开始教起，后来这个女的被他教好了，什么都会了，这个女的就超越他了。原来那个女的害羞，什么都不懂，后来那个女的公开场合都要求接吻，后来这个男的就害怕了，女的参加妇女运动了，男的害怕了。最后小说的结尾说：我先走了，你要能追上来就来追，否则我就不等了。小说里有很多寓意象征。还有一类是弄不明白这个男人好不好，女人也不知道该不该爱，比如说祥子，虎妞对他一片痴情，搞不清楚祥子是怎么回事，跟她结婚之后还要去拉车。后来虎妞死掉了，祥子没及时送他去医院。另外还有一个方鸿渐，这两篇都是女的主动追，追了半天都不知道该不该追。但是张爱玲的这篇小说提供了第四种，那就是男的不好，女的还是爱。这个大家都知道，叫“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为什么这样呢？只有张爱玲的这部小说正面回答这个问题。10部小说里没有一部写男人是坏的，女人依然爱。
其实我身为一个男人，很小就关心到底女人爱什么男人。我读研究生的时候，上海那个社会风气比较纯正，上海有一个杂志叫《文化与生活》做了一个民意调查，问女大学生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答案令我很振奋，那个答案说要“三高”（学历高、身材高，收入高）。我当时已经有两高了，已经研究生了，个子1.82米，收入有待努力，骗老婆也就这么骗来的。跑到香港就问人家，问香港的学生，给她们讲课不知道怎么讲起“三高”的话题，当然现在上海做调查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了，香港的学生真是实惠，香港的学生说：什么三高？有楼就可以。他也不要你收入高，你有房子就行了，这个很实在，这比收入还实在，靠收入买房子还不一定买得起，香港这个问题是持久的，现在没想到大陆跟着香港的方向走。到了日本，我去访问东京女子大学，我其实跟那个大学没关系，只是有一个比较文化研究所，我很好奇地问那些女生，她们听懂那个话以后，异口同声的说了一个词，这个词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是便宜，当然她们不是要便宜。第二是和蔼可亲、脾气好。我听完以后真替日本的女性感到悲哀，全是被打出来的，她们对男性的最大要求就是脾气好，别打她们就行了。后来到美国又问美国的女学生希望什么样的男人，她们列了好几个，很多女生的第一要求是“幽默”，我当时就不明白了，你们找一个会搞笑的人干什么？我跟文涛说了以后，他信心大增。美国的女生非常理性，她说幽默代表两个，第一是聪明，聪明的人才可能幽默，第二，脾气一定好，讲得有道理，脾气不好的人不会幽默，他幽默不起来。所以她一下子抓住了，一个聪明，一个脾气好的人，他当然会有钱，当然会对你好，把其他的条件都包括进去了。第二才是性感，性感里面当然也包括强壮。其他的条件他们都没有太多要求。这是现实生活中我做的调查。
那么文学作品里是什么样的呢？我把10部作品的男主人公也做了一个调查，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有文化。十部作品里除了祥子算不算有文化另论，他比虎妞是不是有文化不说，其他9部作品都是比女的有文化，或者干脆就是读书人，有一大半以上根本就是读书人，比方说觉慧，比方说郁达夫的主人公，比方说方达生等等，而跟他竞争的其他的不那么好的男人，可能是做生意的，可能是做别的事情的。总之，恋爱的男主角大部分都是文化人。当然，小说都是文化人写出来的，所以基本上是文化人的意淫，现实生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是至少在文学作品里列出来了，这一点《小团圆》的男主角充分符合这个条件。
第二，有政治倾向。文化不是一个完全抽象的东西，而这些作品里的男主人公不仅有文化，他们都进步，向往新文化、追求革命、同情弱势群体，总之是比较左派的，比较进步的。有谁是例外呢？《莎菲女士日记》里的凌吉士是例外，因此这个男的后来就被莎菲飞掉了，还有《创造》的男主角例外，他保守、反对老婆参加妇女运动，他也被老婆飞掉了。除此以外，其他的作品中的女的一直在喜欢他们，除非他们自己不喜欢。因此，政治倾向是大部分男的正面条件，而在这方面，张爱玲的小说提供了一个绝大的意外。大家知道，他是一个汉奸，是汪政府的官员，我等一下解释，为什么这条政治的障碍后来没有构成障碍。
第三是经济因素，虽然五四的文学里很少写到钱，但是你仔细分析，所有的爱情故事都跟钱有关。假如你有钱，未必就能买来幸福，比方说《创造》，但是没钱就一定造成不幸，比方说《伤逝》，涓生后来失业了，没钱了，所以造成了他们的命运悲剧。有钱有时候会造成鸿沟，比方说觉慧，还有《边城》，两个不同阶级的人造成他们的婚姻不幸。还有，钱太少也不行，《日出》里青梅竹马的方达生要叫陈白露离开那个酒店，陈白露喜欢方达生，可是陈白露怎么不走呢？有一句台词大家记得很清楚：“你怎么养得起我”？我住在这里，我有潘越亭、李石清、张乔治，有一大批的人围着我，中国知识分子历来的一个老梦就是才子落难碰到风尘女子，然后才子要救风尘女子，然后风尘女子说：你救得了吗？所以才子在这时候只有说：爱情虽伟大，楼房价更高。还有，女的要是钱多，一定是悲剧，祥子就是这样的，虎妞有钱，虎妞跟他结婚以后，叫他别去拉车了，虎妞叫他在家干活就行了，祥子不愿在家干活，还是要出去干活，健壮是健壮，没有用。还有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非常有意思，那个小说写的是一个很穷的知识分子住在阁楼上，旁边是一个女工，那个女工开始以为这个男的不好，半夜老跑出去，她就来教育这个男的说你别做坏事，后来那个男的告诉她：我没做坏事，我是翻译，我半夜跑出去打腹稿。有的人写东西就喜欢走来走去，本人就是，我坐着写不出东西，我总要走着才能写出东西，在香港就特别苦恼，因为香港很少有地方让我走来走去。岔开说一句笑话，我曾经住过一个地方叫加州豪园，那个地方在新界，我想这个地方可以走，所以我半夜就出去走，走了几步脑子有灵感了，我就坐下来写，我坐在一个儿童游乐场的秋千架上，没有几分钟，我就发现我的背后有一条巨大的狼狗跟一个尼泊尔的老兵，大家知道，香港有尼泊尔的兵现在做保安，他认为我是偷渡越境者，马上要我出示住宿证，我身上什么证都没有，你想一个男人穿着短裤，半夜坐在一个秋千架上那是很值得怀疑的，我也不能告诉他我在打腹稿，最后被他押回保安室。《春风沉醉》的男主角也是这样，女的怀疑他做坏事，最后他说他是翻译，给她看他的稿费，说有5块钱的稿费。那个女的对他的态度马上不一样，然后那个女的就很害羞的跟他说：那是什么东西，可以赚5块钱？明天可以多做几个。所以我就在想，当这个女工爱上这个知识分子的时候，她有多少钱的考虑？如果知识分子永远都缺钱的话，女工会不会尊敬她的知识？所以这个经济因素都在考虑。
但是，大部分情况下，在这些小说里，钱都起了一个破坏爱情的作用。只有一个人的作品赋予了钱以正面的意义，那就是张爱玲。大家知道《青春之恋》，很多女性喜欢这本书，因为它从战争开始，以和平结束，从勾心斗角开始，以真心相爱结束。这里面的范柳元其他地方都很像五四的知识分子，跟他们不同的就是有钱，一上来就在浅水湾开一个酒店，把这个女的请过去包在那里，后来夏志清都说，他是一个老油条、花花公子。其实文学里面男人最好不要有钱，男人没钱性苦闷值得同情，女人有钱性苦闷就是堕落，千万记住这个基本的道理，所以郁达夫的小说永远值得同情，郭沫若也是，他们晚上满街的乱窜，因为他们没钱，是穷书生，可是张爱玲笔下的男人有钱，当然现在的社会风气完全变了，《小团圆》里面出现了一个最引人注目的情节，大家记得邵之雍提了一箱子钱给九莉，这个细节在《今生今世》里没有，我们从来没听到过，大家知道，胡兰成是以吃软饭著名的，我的做电视的拍档查建英咬牙切齿的说这个人是吃软饭的，可是后来查建英听说他送了一箱钱，对他刮目相看。我看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王安忆跟我说这是假的，要是有的话，为什么《今生今世》不吹呢？陈子善就说，要是没的话，张爱玲为什么要写呢？我的解释是这样的，本来有，胡兰成为什么不写？那是因为胡兰成觉得吃软饭光荣，给女人花钱可耻。他的哲学是这样的，我得到女人，不仅得到人，我还得到钱，这是我的本领。假如说他是没有的，为什么张爱玲要写呢？那就是把这个男人写得比较复杂，比较有吸引力。因为同样这箱钱，这是世界价值观不同，照理说这箱钱按批判的角度来说，她把他们早期的恋爱编成了一个包二奶，本来他们还有一点浪漫可言，可是他现在从南京贪污了钱，张爱玲做了那个贪官的情妇，跟前许市长都有得一比，现在的价值观都不同了，我不知道在座的女性怎么样，看到这箱钱对邵之雍是好感多了还是恶感多了呢？有的人觉得他有责任心。所以在这里面，钱起了一个正面的作用，这是张爱玲的描写。
第四是身体。你们要是记得《伤逝》的话，你们谁记得涓生长得什么样？原来鲁迅整本爱情小说没有一笔写这个男的面貌，他对子君有描写，涓生长什么样不知道。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也是，对男主角面貌没有描写。大部分男作家写的作品，爱情的男主角长得什么样是被忽略的，这说明这个小说的视角是男性的，因为他只看女性，男的长得怎么样不重要，一般的观众也不注重。大家有没有想过，王心刚后来演《伤逝》，好歹找了个靓仔。反过来女作家就不同了，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记》写到凌吉士，说他很英俊、高个、南洋归侨，看到他的嘴唇，女人就兴奋，“心里怀着一个小孩想要糖果的心情一样想要亲吻他”，我到今天在学校里上课，问香港的女学生：你们看到一个靓仔，刘德华、梁朝伟、吴彦祖、陈冠希等人，你们会不会在自己的博客里写，我看到他的嘴唇，有想要糖果的感觉？没有一个女生在自己的博客里这样写。可见，后来戴锦华专门有书讲丁玲，包括美国非常著名的汉学家、研究女性主义的周雷就以丁玲的小说为例子，说明中国在上世纪20年代，丁玲写《莎菲女士日记》的时候，正是胡兰成在乡下娶第一个老婆的时候，丁玲已经写了这样的小说，看到男性的时候有这样的想法，这种女性对性的本能，所以丁玲是很了不起的。大家知道丁玲后来跟沈从文、胡也频三个人住在一起，后来他跟胡也频结婚了，沈从文一直在自作多情这一段，而丁玲一直骂沈从文，骂他反动。丁玲50多岁变右派了，跟一个30多岁的男人陈明结婚，那时候的丁玲变右派了，不是《人民文学》的主编。打成右派的时候到北大荒去了，30多岁的陈明跟她一起去了。丁玲现在去世了，你要是在什么地方发表一篇文章批评丁玲，陈明马上找你打官司。丁玲是很成功的，成功的女性主义作家，在座的女性要向丁玲学习，别向张爱玲学习。丁玲厉害，50多岁的女人，让一个30多岁的男人跟到底，不像现在的那些小鸭子，看到你有财产了就跟一阵，丁玲是落难的时候，当然丁玲后来也有别的问题，这些问题我们就不讲了，但是《莎菲女士日记》里写女的看男的。《倾城之恋》里面也有女的看男的。
《小团圆》里面不得了，她不仅是看，而且还有老虎尾巴、警棍等等。根据宋以朗的博客，说《小团圆》是用几百页稿纸写好了，寄给宋淇，第二次写信说有两页要修改。请大家记住，几百页里面她改两页。她说你把原来的两页抽掉，把这两页也放进去，研究者毕竟要好奇这两页改了什么。宋以朗告诉我们，两页里面有一页改的是第246页，那一段是什么文字？就是一段就是关于性爱的，特别写上去，在后面补上去的，说明这一段在整个小说里是这么的重要，就是身体的因素大大凸现，而且大家知道，到了另外一部小说，尤其到了李安的电影，身体的因素影响更大。《色戒》那三段戏是不该删节的，删掉的那三段戏不明白那个女主人公最后为什么会动摇。有一次我们开会，来了北京的几个教授，都是五六十岁，开会开了一天很累，到半夜八九点钟，还叫了一辆车，从屯门到香港的市中心专门看《色戒》的完整版，他们4个人挤在一辆出租车上，他们后来告诉我，说他们到了电影院等啊等，我也理解他们，因为前面的内容他们都看了，他们就是为了等那三段戏，几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在那里等，回来以后我说“值得吧”，他们说“值”。为什么？就是因为删去了这一段床戏，而这三段戏都是有层次的，第一次是被他欺负的，第二段是打平手，第三段已经是占上风了，包括在小说里，电影里的姿态在小说里都有体现。他们后来有人说，是不是李安很早就看过《小团圆》的手稿？这是另外一回事。
五个条件讲了四个——文化、政治、经济、身体。第五个就是感情的专一性，这一点是这个小说的最大特点，前面的10部小说中，当男主角追求女主角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疑问，就是说我只爱你一个，没有一部小说表现出你在说爱我的时候，你还有一个，或者说你将来还会有一个？当然我们不知道，假如鸣凤嫁给了觉慧，有阶级鸿沟，他们之后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或者翠翠跟二老好了以后，二老将来怎么样，我们不知道。范柳园说以前有过很多，但是今天跟你好了以后，特别是到最后，他要跟你结婚了以后，张爱玲也说他们至少可以好10年，张爱玲是留了一点后路的。但是其他的作家完全没有考虑到感情的专一性的问题，可是在这部小说里，它成了最大的障碍。简单地说，《小团圆》里的女主角不是不顾一切，而是不顾两点，第一点是政治，第二点是感情的专一性。在其他方面，在文化上、身体上、经济上，这个男人是非常好的。
为什么在政治上她可以容忍呢？有两个原因，九莉说邵之雍的政治理念，她说他的和平运动太可笑了，所谓的和平运动就是汪精卫的那套政治理念，她说太可笑了。但是，她认识男主人公的时候，他在坐牢，被汪精卫送到监狱里，换句话说他是一个受迫害者，见到他就觉得他像一个职业志士，像一个造反分子。《今生今世》里也讲过，胡兰成年轻的时候想刺杀张作霖，所以他是一个被迫害者，女的看到男的被迫害，她会爱上他。所以我有一个朋友最近写了一篇文章说羊为什么会爱上狼，因为狼受伤了，所以羊就爱上了狼，当然狼好了以后大家知道情况会怎么样。第二，这个小说里除了他的政治立场之外，其他方面，为人处事都表现出这个男的很正直，比方说他表现他曾经营救一个左派的作家，他跟日本宪兵交涉，救了一个左派作家，而把那个左派的作家救出来的以后，作为一个反衬，那个作家被救出来之后在电车上企图调戏九莉，用腿夹住她的大腿，而且意思是说：你是汉奸妻，谁不能碰。所以那个女的对他很气愤。这个细节证明，在女主人公看来，政治反动不等于道德丑恶。因此，女人可以承受一个人政治反动，但是她不接受一个人道德丑恶。
还有一点是张爱玲的民族主义观念本来就比较差。《小团圆》里面特别搞笑的是日本轰炸香港，炸弹一下来她心里高兴，因为可以不考试了，直到有一天，把老师炸死了，她才跑出去说：不考试就行了，别把我老师也炸死。后来写到日本投降之前，她跟那个男的说，她希望一直打下去，她说只要一直打下去，那个男人还在，只要仗一结束，那个男人就不见了。她这是典型的小女子的想法。她有一套哲学，她说：放在窗台上的花瓶比窗外的群众集会更重要。这是一套自传体的哲学观。就好像今天，我今天对着几百个人说话，比我在平常上电视会更认真，虽然我知道电视有几百万的人看，但是我今天面对着几百个人，而不是一个摄像机，我准备的工作比我做电视的时间多很多，所以人有时候就是一个距离差。有这种想法的人、这么不爱国、这么没觉悟、这么堕落的人可能有的是，但是没有谁会说出来，就是张爱玲这个糊里糊涂的人说出来了，“打仗了，可以不用考试了”，所以她也不管这个男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我非常悲哀的发现这种情况是常常有的，因为时间关系我不多讲了。
再接下来讲他们恋爱的时候的胡兰成。根据《今生今世》我总结过胡兰成碰到女人的4个方法，简称“胡四招”，第一招叫甜言蜜语，比如说他在《今生今世》里他碰到张爱玲，他说：“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要起六种震动，我常以为我懂了什么叫惊艳，遇到了真事，艳不是那艳法，惊不是那惊法”。这些都是胡兰成形容张爱玲最有名的句子。当时说出来，张爱玲也很开心，他们一见，就说张爱玲滴到尘土里去了，她心里充满了高兴，非常的崇拜他。其实张爱玲在被人崇拜。可是过了几个月以后，胡兰成跑到武汉去碰到了一个小周护士，他说这个小周护士：“声音的华丽只觉一片艳阳，她的人就像江边新湿的沙滩，踏一脚就能印出水来。小周长生苗条，肩圆圆的，在衣之间跟靴间之中生得瘦不见骨，丰不余肉”。还说：“她的流泪使我觉得艳，她是苦亦苦得如火如荼，艳得激烈”。再过几个月他逃难了，有一个40多岁的寡妇范秀美陪着他。他说：“她是一个亮丽人，端正里出来，温柔安详，立着如花枝，微微倾斜，自然有千娇百媚，只觉得她的言语即是国色天香，她的人蕴藉，是明亮无亏蚀，却自然有光阴徘徊,宁是一种无保留的恣意，却自然不竭不尽，她的身世，一似那开不尽春花春柳媚前川，听不尽杜鹃啼红水潺湲，历不尽人语秋千深深院，啊,望不尽的门外天涯道路，倚不尽的楼前十二阑干”。所以，女人挡不住这些词的。你不相信试试，在座的男生在博客里把这一整段抄上去。倪匡以前说过一句话：男人对女人的假话尽管说，不要怕难为情，你觉得难为情，她不觉得难为情，胡兰成就是用这一招。这一句最精彩，说这个女的像江边新湿的沙滩，踩一脚都渗出水来。
第二招是一见面就说结婚，他跟小周也是，大家知道《小团圆》里面讲到九莉在纽约打胎，把胎儿从厕所里冲掉，那一段很可怕，那段意识流出现在那个男的说跟她讲结婚，这时候她才明白，这个男的结婚的意思跟她结婚的意思是不一样的，原来那个男的不用离婚就可以跟她结婚，这时候这个女的恶梦就来了。而且他跟范秀美还好玩，他跟小周结婚、张爱玲结婚有一纸婚书的。那个40多岁的女的送他，送到丽水了，他说：“我们遂结为夫妇之好”。他把做爱叫做夫妇之好。在座的男性学一下，以后一夜情的时候，你就说我们要行夫妇之好。下面说：“在我是应感激，男女感激最终唯有以身相许”。女的听到这个都晕过去了，这也算是对男性中心主义语言习惯的一种挑战，所以现在常常碰到男的说：我出于感激以身相许。
第三是花女人钱，又说好话，又说跟你结婚，然后花女人钱，女人一般非常愿意。
第四是一切坦白。胡兰成这一点厉害，根据他的描述，他是有一个就说的，他碰到小周就说我前面有，碰到张爱玲也说我前面有谁。最搞笑的是他碰到小周说在上海有个太太叫张小姐，那个小周还嘿嘿一笑。然后他回去了，回去之后跟张爱玲说我在武汉有一个小周，说了以后张爱玲也没有说什么。这里有一段，张爱玲说有一个外国人要跟我好，还要说给我钱，也不知道为什么张爱玲这样说。等他再回到武汉的时候，小周说我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胡兰成说：我上海那个张小姐还没行过礼呢？怎么能先跟你行呢？我要先跟她行的。那个小周说：真有一个张小姐？他说：真的。小周说：我以为你说假的。因为他太真了，那个女的以为他开玩笑。他碰到范秀美又把前面的事全说一遍，胡兰成不觉得这有任何的错。
他这四招以后碰到了张爱玲的恋爱观，我们刚才讲的那五点，我曾经跟一个香港的女学者讲过这个事情，那个女学者说：这都是你们男人的思维，女人碰到这种事情哪里会分一二三四五？女人是马上就决定了。我把这个小说里男主人公登场的第一段读给你们听，这本小说一共320多页，男主人公在163页才登场，男主人公出来的第一场是出现在女主人公跟她的好朋友比比（炎樱）的一段对话。他说：有人在杂志上写了篇批评，说我好，是个汪政府的官，昨天编辑又来了一封信说他关进监狱了。他笑着告诉比比，作为这时代的笑话。在是男主人公出现的第一段，这一段里，两个因素已经出现了：文化，政治。再下面一段，他说：这个人来看她了，穿着旧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像个职业志士，楚娣第一次见面便笑到：太太一块来了没有？在同一个篇幅里，我刚才讲的5个东西，4个全出现了，第一文化、第二政治、第三相貌、第四有太太。女人的本领是把男人要很久搞清楚的东西，她在几秒钟全部综合高度处理，马上得出一个直觉反映。她的直觉反映是什么？当三姑提醒他：你太太来了没有，九莉立刻笑了，“中国人过了一个年纪全都有太太，还用得着三姑提醒他”？提得太明显了，之庸一面答应着也笑了，去后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换句话说，这个障碍她开始根本不当一回事，比较像今天深圳的情况，比较像今天我们面临的困境，现在的靓女泡一个好男人，说男人像车位，好的都被人霸去了。再隔了一页，马上就提出钱的事情，说家里穷，连吃个水果都可以变成道德问题，然后在这一节的结尾，马上这个男的就提出要跟她结婚，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然后他说永远在一起，“你太太呢”？他这里用了一个问号，讲这个男的迟疑了一下：“我可以离婚”。“那该要多少钱啊”？就一到两页，这五个问题全都出现，而这又是一个死结解不开的。当然这中间有一段他们的第一次亲吻，那个男的一亲她，那个女的说：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九莉想到，这个人是真爱我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出来的，手臂一抖，她就认为他真爱她。但是刚才讲的那几个条件都已经存在了。
大家知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后来也出现过一次，在《色戒》里面，当易先生把一个钻石端到这个女的手里，女的看到这个钻石的时候，“这个人是真爱我的”，而且耳边轰一响（张爱玲老来这一招，他这个轰一响是贾宝玉跟林黛玉说了一句话，林黛玉而便风驰电掣，这是《红楼梦》笔法），这个人是爱我的。当然在《色戒》里面，作家非常冷酷地描写了这个男的根本不爱她，男的给欢场女子买礼物是必须的，只是买得太早不好。所以使我们看到这个女的非常可怜，你还以为他真爱她。
两个人的恋爱过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冲动幸福，曾经有一段文字写得他们非常幸福，老是描写两个袖口可以溜上这个男人的肩，哪怕是最幸福的时候，他也知道前途是渺茫的，因为张爱玲在《第一炉香》的时候就写到了，她早就意识到所有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但是这不妨碍她一直在追问我们将来会怎么样，我们会不会结婚等等。第二阶段就是纠结、忍让。整个纠结、忍让的阶段里面又有一个分界线，分界线就是那个男的在报上登了两个离婚的广告，我们客观地看来，这个分界线是什么？等于在这个前半段，九莉打败了邵之庸以前的两个女人，而她的后半段，九莉被邵之雍之后的两个人打败，所以她一共跟4个女人在作战。她前面赶掉了两个女的，万没想到后面这么快就来两个，而她又无心恋战。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的说法，说张爱玲从来不介意他跟别的女的好，他说：我跟别的女的好她都很开心，她甚至愿意天下的女的都喜欢我。有这么一段文字，他说他告诉张爱玲小周的事情，张爱玲也没说什么，而且张爱玲说本来就不相信一夫一妻制。这是关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里有三个可能，第一、胡编乱造，完全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编出来的；第二，张爱玲表面应付，因为你那时候有太太，张爱玲也爱他，所以对他容忍。小说里也描写过“你回南京，我高兴你太太在那里可以照顾你，你一个人在外面的旅社也很凄凉”等等。这样的话听上去好像是她不介意他有别的女人，也是表面应付，可是这个男人就把表面应付当成理所当然。第三种可能，张爱玲理性上接受，因为张爱玲自己也写过，她认为一夫一妻制不好，而且她自己从小长大的家庭范围里太多这样的事情。但是她感情受不了，文章里有一段话，她说：她不是坚信一夫一妻制，只是心里实在受不了。我觉得第三种可能性是比较大的，简单来说，喜爱关系有三种，一种是你在一个时间只爱一个人，第二种是你可以同时爱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还有第三种是更窄的，即便在不同的时候，你一辈子真正爱的只有一个人。而这部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结合的时候，他们都不相信第一种，至少这个男的是走第二种的，女的也以为自己是在走第二种，但是实际上最后发现她是第三种，就是当他跟胡兰成分手以后，另外一个燕山既没有政治的缺点，也没有感情的不专一，可是她始终没法再爱了。所以小说整个过程里有很多很复杂的层面，有一些阶段，女的是微笑的看着男的，可是心里是乱刀砍出来。也有一些时候她写他们做爱，什么姿势都有，但有一段非常精彩，大家可能会记住，女的最愤怒的时候曾经起了杀意，睡在那个男人的背上，她想拿一把刀砍过去，可是在那之前他们在做爱，做爱的时候那个女的居然笑出来了，我觉得这个写得非常深刻。大家都知道，世界上做什么事情都可以笑，就是做爱不能笑，笑着做爱就完了，笑着做爱待会儿就要动刀了，没有一个现代作家写人的层次写到这样的地步。可是更叫我想不通的是，在小说结尾的时候是一个美国电影，女主人公出现的一个梦，梦里面的美国电影是一个木屋子，周围有小孩，而跟小孩在一起的就是邵之雍。这是非常不能理解的。张爱玲后来在给宋淇的信里也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她说我不是要骂什么人，换言之到最后她还在怀念这段感情，而且看不出她在仇恨这个人。张爱玲后来在美国曾经写信给胡兰成要他的《今生今世》，里面写的好多细节是一模一样的，比如说最后一次分手，刚才是起杀意的，等到早晨走的时候，女的揽住他的脖子，喊一声“兰成”，这个细节在《今生今世》里有，在小说里也有，我不知道这个细节是真的，还是说这个小说受了《今生今世》的影响。可《今生今世》里胡兰成解释他为什么可以爱这么多人，因为《今生今世》里写了他爱很多人，而且每一次都是真心爱，他到最后没有说他最爱谁，他没有做这个选择。他有一套观念，认为中国人的爱跟西方不同，它不是跟神灵有关的，是肌肤的、是亲人的。他说：我与女人与其是爱，毋宁是知，中国人原是这么一个民族，《红楼梦》林黛玉说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贾宝玉喜欢林黛玉是只有林黛玉知道他，却不说真心爱我的一个人也难求，情有千意，缘有尽时，而相知则可知心，虽分离决绝，两人亦可彼此相敬重，爱情之心不改，人生之事其百年何其短，顺应和其长？我读到这里，我觉得《小团圆》跟《今生今世》并不像我们所理解的这么仇恨，是一个战争。在战争的层面上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信息沟通和来往。
我本来是要一半讲男女，一半讲母女，但是现在大部分的时间被男女的内容占掉了，我稍微补充一下，她母亲其实在这个小说里有更多的篇幅，而且也是很少有现代文学里把母亲写得这么仇恨，整个女主人公写了一辈子让她受罪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母亲，一个是这个邵之雍。母亲之所以能害到她，一是因为她缺乏母爱而抱怨。小说里有一个细节大家印象很深，就是她读书的时候，有一个英国老师送给她800块钱，她把钱给了她的母亲，她母亲也不说什么，之后她母亲把钱赌博输掉了，女儿非常生气。看《小团圆》你摸不着头脑，为什么那么生气。你要看《易经》的英文版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个母亲认为那个老师之所以会送给她800块钱，就是因为她跟那个外国老师睡觉，因为她母亲跟很多外国人睡觉，所以她假定女儿也睡觉。对女儿是一个侮辱，这是第一层侮辱，你怀疑我跟外国人睡觉。假如我跟人家睡觉得来的钱，这是卖身钱，你居然一声不响的赌掉了，假如是我的卖身钱，你就赌博掉了，也太不当我是一回事，而且洗澡的时候看她的身体，说看她的身体怎么样可以判断她是不是处女，所以写了女儿对母亲极大的愤怒，母亲对女儿的侮辱，缺乏母爱。当然它背后是呼唤爱，其中有一段她生气的地方讲到，她母亲说她对她二叔（就是他爸爸）生气。她心里就说：我怎么会对二叔生气呢？我从来都没爱过二叔。意思是说我对你生气是因为我爱你。第二个原因是那个女儿老不符合妈妈的要求，因为妈妈提供的不一样的，爸爸是鸦片烟、《红楼梦》。而妈妈是教她弹钢琴等等，有很多的要求，可是她老不符合，她因此觉得很自卑。小说里有一段，有人说九莉长得漂亮，九莉等着她夸奖，一般夸人都说眼睛漂亮，可是那个妈妈说是漂亮，她的头圆。女儿气死了，我看了这段我就反省了，以后我对我女儿说话就要小心了，我常常对女儿说：你怎么长得不够高呢？这是伤自尊心的。
最后就是还钱，这一段是很残忍的，把二两金子拿过去。妈妈知道了，她一拿钱妈妈就哭了，就是说虎毒不害子。妈妈觉得你是怪我生活浪漫，因为小说里写的这个妈妈前后十几个男朋友，各种各样的男人，很多次的打胎。女主人公说：她以为我怪她浪漫，算了，就让她这样去吧。也许女主人公是怪她其他的方面，比如说刚才讲的不够爱她等等。但我觉得女主人公在无意识中怪母亲的生活，女主人公在无意识中跟母亲处在性竞争中。王安忆也说过，妈妈漂亮，女儿自卑，她一辈子活在她妈妈美丽的阴影下，所以她一直跟她竞争。第三个是她妈妈一直给她性教育，我总结了，小说里有十几处性教育，都是闲言碎语，比方说“男女要是没有关系，多年以后碰到那个滋味叫好，但是要是有了关系那就不一样了”等等，诸如此类都是跟性有关的。“现在的男人只知道处女”，就讲这种话，每次这些话，女儿都记得非常牢，一句一句全写下来了。所有这些言传宗旨都是要女儿矜持，还说了不能一进门就登堂入室，言传全部是矜持，可是身教是非常浪漫。所以女儿在妈妈矜持的言传跟浪漫的身教下，女儿全是反的，你教我矜持，我就冲动，你看这个女的，一个亲吻就知道他是真爱自己的，爱是无目的的，一点都不考虑技巧，完全没有技巧的陷下去。而你浪漫，我偏专一，她就这一个男的，一辈子伤到底。妈妈那么多的外国朋友里面最不可思议的就是一段，妈妈骂女儿骂得很厉害，女儿得了伤寒，躺在床上，妈妈跑回去说，你这种人活着有什么用，你活在世上就是害人。女儿气得要命，心想，我已经生病了，你看我讨厌也不至于这样。结果多年以后才知道，原来妈妈为了救她，帮她找看病的那个胖胖的德国医生，而跟那个德国医生睡觉。后来三姑告诉女儿，妈妈一辈子的浪漫都是她的心头所好，只有这次是为了帮女儿看病才跟外国人睡觉。但即使在那时候，小说里写：我拼命搜索自己的感情，还是找不到眼泪，没有了就是没有了。看到这个地方，我觉得很可怕、很残酷。我只能回应阿城说的一句话，说张爱玲是一个写人性恶的作家，甚至对主人公。当然阿城的说法是写人性恶的作品有它的积极意义，因为他写了人性的如此之恶，当我们知道了人性可以如此之恶，母女关系可以如此之坏，男女关系充满了如此争斗的时候，我们回过头来一步一光明。谢谢大家！（掌声……）
主持人：下面进入互动环节。
提问：许子东教授您好，我的女儿在贵校社会学经济系学习，现在是大二的学生，只要课程不冲突就旁听您的课，知识点趣味性都吸引她，锵锵三人行也吸引着我们俩，今天我早早来听您的讲座，听完以后很有同感。我有两个问题：第一，请问张爱玲对现今女性爱情、生活的借鉴有什么意义？第二，您会回复您校园邮箱来自外系学生的来信吗？
提问：邮件我尽量回，当然有的可能不一定叫人满意。张爱玲的意义，如果说现代文学大部分的爱情作品都是从文学角度展现了爱情比较美好的地方，张爱玲只是从她个人的经验出发，却给我们揭示了爱情可能面对的人性比较复杂的层面。站在以前的文学史的研究，或者主流的文化的角度来看，她的东西可能是非常另类的、非常畸形的、非常黑暗的。但是，反过来讲，她所揭示的问题又非常有现实性。当然还有人在现实的爱情方面会碰到像子君、涓生这样的问题，会碰到像《边城》的翠翠这样的问题，但是我想更多的是像九莉这样的问题，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的作品现在依然很热销，也有很多人感兴趣的原因。她的最核心一点，我再概括一句，之前的爱情作品有一个公式，就是男女一见相爱，然后男女合作一起对抗社会，这是我们古今中外经典爱情故事的一个基本模式，《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都是这样的，男女在一起很好，但是外面有一个力量要把他们拆散，因此他们一起抗衡。可是从《倾城之恋》开始，我们发现外面的力量没有拆散你们，外面的力量没有那么重要，而矛盾的双方只在男女之间，而不仅是因为他们的社会、文化、政治、阶级的分歧，有很多是因为性别，因为根深蒂固的传统的东西造成的冲突，换句话说是男女之间的战争，这个状况张爱玲是揭示得比较透彻的，如果有现实意义，大概是这样的。（掌声……）
提问：许老师，文学关怀人性，可人性被一个外在的政治压抑时，文学是否更应该关注针对政治外壳的肢解？您认为当下的大陆还有全面意义上的文学吗？请做出本质的评价。
许子东：后现代的说法，世界上没有什么本质，所有东西都是现象，我也不知道我的本质是什么，越看张爱玲的作品，越不知道自己的本质是什么。但是我相信一个好的文学作品不可能回避政治，哪怕是一个爱情故事也是，刚才讲《小团圆》里面就没有回避政治，它至少讲到一个民族主义、抗战这个大环境与普通人的关系，里面有很多讲到国家的事情，比方说日本兵、对汉奸的态度等等。对民族主义，里面直接有一个，20世纪的国家主义，她说的国家主观主义就是爱国主义，她说爱国主义是20世纪普遍的宗教，可是我不信，这个女主角不信，直接挑战了民族主义的概念。再比如说《色戒》，里面是一个女人爱上一个坏男人，因为钻石等等，那真是看浅了，或者是因为梁朝伟的身段，这更看浅了，《色戒》就是在写一个个人在参与革命以后，被革命异化掉的故事。她参与革命的开始是演戏，她演戏做了主人公然后投身去做，为了这个革命行动，要跟一个不爱的男人先破掉处女身，那个男的穿了我们岭南大学的衣服，使我们学校又高兴又耻辱，高兴的是宣传了我们学校，耻辱的是搞了那个男的，哆哆嗦嗦的上去，趴在汤唯身上。但是这个电影里的政治性非常强，我自己看这个电影就非常震惊，比方说到最后，当她要被枪毙的时候，跪在那里，当她看着王力宏以及其他几个人，我也轰的一响，你是叛徒，你出卖了革命同志，出卖了组织，你把一个叛徒写得这么合情合理。张爱玲的作品就是每一步都是合情合理，走到最后你发现你是在一个很荒唐的地方，《第一炉香》就是这样，每一步都是合情合理的，怎么合情合理地走到一个荒谬的境地，这是我们每个人常常会出现的。我觉得这部作品在本质上触及了当代的政治问题。这个作品后来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得到了一些批评，但是不代表这个作品没有生命力，文学要重视政治，做得最好的还是要从文学的角度解构政治的压力，所有政治的压力最后都会体现在人性上，他异化的一定是人性，要是不异化人性，只异化社会环境，那我们就太幸运了。（掌声……）
提问：章诒和在回忆京剧名伶言慧珠时说过：我们这个时代根本就不配产生言慧珠。许教授，您认为中国什么时候还会出现张爱玲式的作家？
许子东：说不定已经有了，我们今天讲的这个文本是1975年就写好了，被放在箱子里差一点烧掉的，宋淇他们就建议她烧掉，她好几次都说应该烧掉的，最后宋以朗没烧掉。至于另外两本英文书，她到死都没想过要发表，她死了好几天后，人们在她的一箱遗物里找到这箱遗稿。中国的作家太关心现在的东西了，其实你如果不那么关心，就只关心自己的话，就会出现这样的作家，也许已经出现了，我们还不知道。我们每天只关心更表面的东西，说起来评论家更加有责任。我作为评论家也抱怨一下，我们也很苦，我最近发现一个问题，我现在把张爱玲每年到哪里的年份搞得很清楚，我自己哪年去欧洲，哪年去日本倒不记得了。我去关心她哪年去台湾，哪年干什么，我们这样奉献，作家多幸福，他们写完了东西，死了以后还有人这样挖掘他们，所以我们评论家才苦，死了以后也没人管。也许朱光潜还有人注意，这是顺便发一个牢骚。文学的坏处是谁都可以发言，谁都是内行，谁都可以在这个行业里踩一脚。但它的好处是我们永远有一个主动性，永远可以说，等我们年纪很老，睡在病床上还可以说：我的代表作还没有写出来。（掌声……）
提问：同样是写性，为什么有的被认为是淫秽的作品，有的是文学作品，两者如何界定？木子美要想成为张爱玲，单从写性的角度要做哪些努力？
许子东：我对木子美只是闻其名，没有好好读过她的作品，这样对她评论也不负责任。我在另外一个场合讲过，整个大众传媒喜欢用一些比较出位的女性的创作，包括是一些性的文字，大家用一种看热闹的心情来炒作，我觉得这反过来说明男性社会的问题，不是个别的真人，或者是作家的表演，或者说他们的操作有问题，而是这个社会本身有问题。至于会不会成为张爱玲，这就很难说，我没看过，所以不能随便下这个结论。至于什么文学是性，什么文学是色情，这个问题要是回答得好的话，我就可以赚大钱了，全世界有很多的审查的问题，香港有专门的审查委员会，他们也犯过一些错，曾经还把油画上的人穿上一条短裤等等。究竟什么是色情什么是文学，我曾经在电视里讲过一个简单公式——请大家记住，凡是简单的东西不一定都有用，它只是简单——这个简单的公式是，你看一个写性的东西你要看完以后很兴奋，那就是色情，看完以后很痛苦，那就是严肃的。至少我本人看《色戒》，我是没有快感的，我看《色戒》的那几场戏，我非常压抑，当然在座的哪一位修道修得非常好，看《色戒》看得很开心，那是另一个境界。我讲的是一个简单的公式，但是凡事都有例外。（掌声……）
提问：请问教授从现实生活出发，张爱玲应该嫁什么类型的男性，才能获得生命的安宁和生命的幸福而避免孤独？请您从人性的需要出发为我们指导解惑。
许子东：张爱玲要是碰到一个像梁思成这样的男的，在胡兰成之前，她就不是张爱玲了。张爱玲要不像她现在这样生活的话，那就不是张爱玲了。香港有一个散文家叫蒋云，10年前我们在香港开张爱玲研究的会，我们请到了很多人，其中蒋云发言是最受欢迎的，他就批判两个人，那里面最经典的一句话说，“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信，多少年以后问他找两篇文章。男人都有对不起女人的时候，女人过了几十年还给你写信，你还不赶快买张机票过去赔不是，还在这里装模作样，找出两篇文章寄过去”。他就批评胡兰成没良心。台下就坐着一个胡兰成的崇拜者朱天文，她就不以为然。我当时就说，也许张爱玲能找到她的平静和幸福，但那就不是张爱玲了。张爱玲在碰到胡兰成之前就已经写了《第一炉香》、《倾城之恋》等等很多作品，她把男人已经分析得够透彻了，在她那里男人已经无路可走了，所以就是冤家，最后碰到了胡兰成这样一个人。按胡兰成的说法，这也是天意，被他碰上了。当然我们在另外一个角度也很同情张爱玲。很多男的其实都喜欢张爱玲，因此很仇恨胡兰成，包括我觉得夏志清也是这样的，后来他帮了张爱玲很多忙，我们学校有一个教授也帮张爱玲找过工作，他到现在还保留着张爱玲给他的信。张爱玲其实很漂亮的，她在美国的时候30多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20多岁的外国老头，很多华人学者是不开心的，我觉得甚至柯灵他们都是喜欢张爱玲的。但是她太悲观了，开始就把事情看得太透的，张爱玲怎么能幸福？要是她个人有幸福，我们现代文学就不幸了。（掌声……）
主持人：时间已经到了12点，今天的论坛活动到此结束，谢谢大家！（掌声……）
来源：南都网 日期：2013年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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