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喜获冰心老人的赐著,老人通常都是在扉页上写着“送给泰昌 冰心鬃年月日”,而1985年1月12日她送我两本新版译作:泰戈尔的《吉檀迦利 园丁集》和纪伯伦的《先知·沙与沫》题签却有点不同,这两本译作扉页上均写着“我爱的书 送给泰昌 冰心 1985、1、12”。
冰心说,我翻译的作品大部分是我喜欢的,泰戈尔的作品我接触早,喜欢,但翻译很晚,而纪伯伦的《先知》却大不同,我一接触它,就喜欢上了它。1927年,一个明朗的冬日,冰心去燕园朗润园看望一位美国友人,冰心在她的书柜里无心地看着书脊上的书名,偶然地发现了叙利亚诗人纪伯伦的《先知》,她征得友人的同意,把这本书抽出来,随意翻阅,这些“满含着东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丽的文词”,使她爱不释卷。
1930年3月,冰心卧病在床,她又把《先知》的原作重新读了一遍,她感到这本书实在有翻译的价值,于是她抱病逐段翻译出来,寄给天津《益世报》的文学副刊,4月18日开始逐日连载,不久《益世报》的副刊停刊了,她的翻译也就此中断。
1931年,吴文藻偕冰心回到江苏江阴夏港镇省亲。为了缓解家用的拮据,冰心想向新月书店预支一点稿酬。恰巧当时新月书店的经理是吴文藻在清华时的同学张禹九,冰心跟他也熟。新月书店获悉冰心愿意译书,非常高兴,第二天就派人送了五百元给冰心。回到北平后,冰心不顾炎暑酷热,重新把《先知》一书找出来,一鼓作气译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翻译整本书。
1931年,《先知》由新月书店初版,开明书店1945年重印,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据开明版又重印过。1981年,湖南人民出版社着手编辑出版“诗苑译林”丛书。“诗苑译林”的内容之一,是“五四”以来翻译的外国诗歌名作,包括已出版而长期没有再印的、已发表但没有结集出版的专集或选集。出版社来人去看望冰心并请求她的支持。冰心在同意他们重印泰戈尔的《吉檀迦利 园丁集》的同时,将纪伯伦的《先知》加上1981年译定发表过尚未结集出版的纪伯伦的另一部名作《沙与沫》一并交给出版社合辑出版。
冰心最初翻译出版纪伯伦的《先知》时,黎巴嫩属叙利亚,所以她称纪伯伦是叙利亚诗人,1943年黎巴嫩宣布独立,成了一个主权国家,现在应说纪伯伦是黎巴嫩诗人。
1983年,为纪念纪伯伦百年诞辰,黎巴嫩政府协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举行了盛大的纪念活动。彭龄夫妇时在黎巴嫩工作,彭龄是中国驻黎使馆武官,章谊是新华社驻黎巴嫩记者。他们都是学阿拉伯语的,在大学时又同爱好文学。可惜他们未能赶上参加纪伯伦的纪念活动。由于他们受父亲曹靖华一贯重视中外文化交流,将它比作“友谊树上的花蕾”的影响,想着或许也能乘工作之便,为中黎两国文化交流略尽绵薄之力。彭龄在作出国准备时,设法寻找冰心译的《先知》,准备带到黎巴嫩,送给纪伯伦博物馆。他跑了不少书店,却空手而归。
1986年初,彭龄、章谊回国休假,为纪伯伦事,写信给冰心老人。他们后来在一篇怀念冰心的文章中说:“我们写信陈述了原委,并附上宣纸,建议她题一幅字,我们返回黎巴嫩时,一并转赠博物馆。同时还寄去了我们新出的散文集《异域走马》和《而今百龄正童年》。”
彭龄很快收到冰心2月19日写的回信:
“信及赐书两本均拜读,甚谢!
我手边只有一本湖南人民出版社的《先知·沙与沫》,附上请代寄纪伯伦博物馆,至于题词和写字,请容缓。”
几天后,冰心老人打电话给彭龄,告诉他字已写好,怕邮寄不便,叫他去家里取。
她取出为纪伯伦博物馆题的字,那是她用清秀的字体抄录的纪伯伦《先知》中论友谊的一段。
冰心说《先知》早先的译本曾有插画,后来却没有了,她感到很遗憾。彭龄问下次增印能否补进插画?她说:“可惜手头已经没有带插图的英文原版书了。”英文原版书怕难寻觅,但带插图的英文本却不难找,彭龄和章谊允诺回黎巴嫩后,一定为她找一本。她笑说:“谢谢。”
彭龄夫妇到黎巴嫩后,再次访问了纪伯伦博物馆,转送了冰心的礼物,并急忙写信给冰心老人,将馆长库鲁兹先生在赠给冰心先生书的扉页的题签译成中文,连同复印件一并附上。
彭龄回国休假期间,写了一篇重访纪伯伦博物馆的文章寄给我,希望《文艺报》能发表。彭龄在文章中回忆说:“报到后,单位领导让我们先休息,等待新的任命。我们一方面整理有关黎巴嫩的文章,一面同冰心老人联系。3月6日,我们北大的学友吴泰昌打来电话,说我们寄给《文艺报》的文章《天涯尽知音》将在明天‘重要版面’刊出。原来,编辑部收到稿件后,特意作了研究,还就某些内容向冰心老人进行了核实。3月7日,《文艺报》将标题改作《重访纪伯伦博物馆》在第一版上刊出,并冠以‘本报专稿’。”
《文艺报》收到彭龄、章谊《天涯尽知音》文章后,报社认为文章中涉及冰心许多谈话内容,须送老人过目确认。冰心看了,说文章写得可以,她的所谈也属实,同意发表。但她说文章题目空泛了些,可改一个更直接明白的,她当场建议改为《重访纪伯伦博物馆》,并加个“通讯”为题头。
彭龄、章谊在《重访黎巴嫩纪伯伦博物馆》中说:“这次回国休假,我们不仅带来了冰心老人签赠的《先知》,还有别的礼物。……
库鲁兹先生接过去,打开扉页,上面有冰心老人用她清秀的字体亲笔题签:赠给黎巴嫩纪伯伦博物馆。
‘请告诉我,冰心女士是哪一年翻译出版《先知》的?’库鲁兹先生问。
‘1931年’,我们指给他看冰心老人写的短序。
‘啊,那是纪伯伦逝世的同一年!’库鲁兹先生说,‘这大概是纪伯伦著作的最早的译本了……’
这是冰心老人按照中国习惯亲笔题赠的卷轴。我们解开卷轴的丝带,慢慢展开。卷轴上是冰心老人特意抄录的《先知》里《论友谊》中的一段。”
“他看着冰心老人清秀的字迹和红色的印章,开玩笑说:‘我会阿拉伯语、英语、法语,看来,还得学学中文,那样,便可以直接看懂这些书信和冰心女士珍贵的手迹了。’”
他让助手找来英文版的《先知》,书中收有纪伯伦自己画的十余幅插图。书外面有一个黑色硬纸的封套。这是专为馈赠印制。他提起笔,在书的扉页上为冰心等人一一书写了赠言。
《重访黎巴嫩纪伯伦博物馆》在《文艺报》发表后,引起了黎政府的注视。彭龄、章谊在一篇怀念冰心的文章中说:“1988年元月,仲跻昆夫妇来家串门,谈及我们访问纪伯伦博物馆的文章发表后,黎巴嫩驻华大使萨马哈博士非常重视,曾打听作者,并根据文章中提到的跻昆的名字,通过单位,找到他……争取增印时附上插图。但是出版社对纪伯伦的插图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插图多是象征意味的人体,似有宗教色彩。更有人认为它‘庸俗’、‘低调’、‘不健康’,担心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我们写信征询冰心老人的意见,她在1988年1月26日的复信中写道:
‘信拜读,因忙未即复为歉。我初版的译本《先知》是给新月出版社出的(张禹九要的稿),那上面就有纪伯伦的画。再版是由湖南出版社出的,却没有了。这是编辑审美能力的高低,纪伯伦的画如其文,决不低调,也不庸俗,这是我的意见。’
冰心老人毫不含糊地陈述了她的意见。我们想,冰心对纪伯伦插图的意见或更有深义,便征询泰昌同志意见,想通过《文艺报》转达出去。同时也为《先知》再版时附入插图呼吁一下。在他赞同下,便写了《纪伯伦的先知与插图》。”
为表彰冰心在黎中文化交流事业上的卓越贡献,黎巴嫩总统亲自签署6146号命令,授予冰心黎巴嫩国家级雪松骑士勋章,1995年3月7日在北京医院举行了隆重的颁奖仪式。
黎巴嫩驻华大使说:“我们今天颁发勋章,是为中华民族的优秀品质加冕。多亏了这位伟大的女士,纪伯伦的声音和他的人文思想才能得以不仅在黎巴嫩和美国,而且在中国传播。”
吴青代表母亲冰心宣读了讲话,冰心说:“这个荣誉不仅是给予我的,也是给予12亿中国人民的,”冰心强调:“我喜爱纪伯伦的作品,特别喜爱他的人生哲学,对爱的追求,他说:‘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真正伟大的人是不压制人也不受压制的人。’这些深刻的至理名言,在他的作品中比比皆是,他的作品深深地感染了几代人。纪伯伦不仅属于黎巴嫩,而且属于中国,属于东方,属于全世界。”
会后,在送冰心老人回病房的楼道中,我悄悄地对她说“我爱的书”,老人坐在轮椅上会心微笑地指点着我……
冰心一生荣获过众多国内外奖,冰心抱病出席黎巴嫩政府授予她雪松骑士勋章仪式,是她生前最后一次参加公开活动,那热烈庄重、激动人心的场面,令人不忘。
来源:文艺报 日期:2010年8月18日 作者:吴泰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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