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查良铮(穆旦)
作为一个杰出的诗歌翻译家,穆旦的翻译一开始就体现了对忠实的追求与创造性翻译之间的紧张关系,就体现了他对一些翻译问题和诗学问题的自觉意识。对他的翻译艺术,对他那些优异的富有创意的具体译文(如所译济慈《秋颂》的开头“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秋”,等等),人们已有许多论述,但我们还需要把这一切纳入到一种诗学实践的层面深入认识。我们首先来看济慈《蝈蝈和蟋蟀》的译文,原诗的起句是“The poetry of earth,is never, dead”(“大地的诗歌永不会死去”),在诗的第九句诗人又这样强调“The poetry of earth is ceasing never”(“大地的诗歌永不会停止”),但查良铮(穆旦)的译文是这样的:
从不间断的是大地的诗歌:
当鸟儿疲于炎热的太阳
在树荫里沉默,在草地上
就另有种声音从篱芭飘过;
那是蝈蝈的歌声,它急于
享受夏日的盛宴的喜悦,
唱个不停;而等它需要停歇,
就在青草丛中稍稍憩息。
呵,大地的诗歌从不间断:
在孤寂的冬夜,当冰霜冻结,
四周静悄悄,炉边就响起了
蟋蟀的歌声,而室中的温暖,
使人曛曛欲睡,我们会感觉
仿佛是蟋蟀在山坡上鸣叫。
诗的起句并没有照原文直译,并且在句法上也做了改变,第九句的译文在句法上没有改变,但加上了原文没有的感叹词“呵”,这样前后呼应,富有诗的旋律,而又避免了单调,形成了节奏的变化和情感的张力。而在用词上,在汉语的感觉上,“从不间断的是大地的诗歌”显然比“大地的诗歌永远不会死去”要好,也更切合蝈蝈与蟋蟀的歌声在大地上时起时伏给人们带来的联想和感受。
穆旦就这样忠实地传达原作的诗质和精神,而又不拘泥于原文,更没有掉进“直译的陷阱”。他充分意识到诗的翻译是一种有所损失但又必须有所“补偿”的艺术,有所损失,往往是指原作的节奏韵律(比如济慈的这首十四行诗)、词的丰富含义及其在该语种语言文化系统内的互文共鸣功能在译成另一种语言时往往会失去,等等,因此穆旦会采用某种“墙外损失墙内补”的译诗策略。也只有以这种创造性的翻译,才能使原作失去的东西得到充分的“补偿”。
对穆旦的这种翻译诗学和翻译艺术,我们再来看他晚期对奥登《战时》组诗中一首诗的翻译,这是诗人为一个死去的中国士兵写的十四行诗:
他被使用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地方,
又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抛弃,
于是在一件棉袄里他闭上眼睛
而离开人世。人家不会把他提起。
当这场战役被整理成书的时候,
没有重要的知识在他的头壳里丧失。
他的玩笑是陈腐的,他沉闷如战时,
他的名字和模样都将永远消逝。
他不知善,不择善,却教育了我们,
并且象逗点一样加添上意义;
他在中国变为尘土,以便在他日
我们的女儿得以热爱这人间,
不再为狗所凌辱;也为了使有山、
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烟。
Far from the heart of culture he was used:
Abandoned by his general and his lice,
Under a padded quilt he closed his eyes
And vanished。He will not be introduced
When this campaign is tidied into books:
No vital knowledge perished in his skull;
His jokes were stale;like wartime,he was dull;
His name is lost for ever like his looks.
He neither knew nor chose the Good,but taught us,
And added meaning like a comma,when
He turned to dust in China that our daughters
Be fit to love the earth,and not again
Disgraced before the dogs;that,where are waters,
Mountains and houses,may be also men.
对照原文,我们会发现穆旦的译文准确,通畅,后两节语感和节奏感的把握尤为出色,有的处理甚至比原诗更富有诗意,如他把原诗最后的“也能有人”(“may be also men”)译为“也能有人烟”,一词之易,平添了汉语本身的诗意和形象感。更“大胆”也更富有诗意的,是他所加上的原文中没有的“以便在他日”,这不仅使诗中的时空骤然变得开阔和深邃起来,也强化了原诗中的那种对在中国变为尘土的无名士兵的纪念之情。
来源:中国艺术批评 日期:2012年8月9日 作者:王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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