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乡愁诗人”的余光中,以其优美略带忧伤的诗句,抚慰了海峡两岸无数思乡的心灵。在他的心目中,把母语写得超越了前辈,是身为中文作家的一个意义,也是年轻作家可以努力的一个方向。
乡愁更多是历史文化的,不是回乡可解的
陈幸蕙(以下简称“陈”)许多人读您第一首诗都是《乡愁》,常以“乡愁诗人”称呼您。但《乡愁》一诗形成有其特殊时代背景,如今那时代已走入历史,在海峡两岸交流如此频密、乡愁已被解构的当前,您如何看待《乡愁》这首诗?
余光中(以下简称“余”)《乡愁》 在大陆和海外华人世界曾引起广大共鸣,是因海外侨民离乡背井,人同此心,而大陆教科书很早就收录这首诗,中央电视台也常播出,所以媒体便称我为“乡愁诗人”,不过我写诗至今已超过千首,主题很多,称我为“乡愁诗人”,虽名义不坏,却把我窄化了。尤其这二十年来我多次回乡,也写了不少返乡诗,曾有媒体问我:“是否乡愁不再?”但我觉得乡愁不是那么简单,回乡就可解的。
简单来说,乡愁最低的层次是同乡会式的乡愁,回乡就满足了,但如果有文化历史背景的人就不一样。因为乡愁只有一部分是地理的,却有更多部分是历史文化的。像去年我去西安,西安是几朝故都,可看的东西太多。我请当地人带我去乐游原,就是李商隐诗“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所说的“古原”,李白杜甫杜牧都写过,但西安人很多已不知道乐游原,那地方如今也建筑林立,不再是登高望远之地了,所以我从古诗得来的印象、怀念和想象已无法在当地印证、还原,这就是历史文化的乡愁!
陈 那么历史文化的乡愁,是否比地理乡愁更苦涩?
余 应该说更深、更复杂!不过我觉得人不应永远回顾,也要展望将来。像我以前写过一首题咏彗星的诗《欢呼哈雷》,哈雷彗星每七十六年出现一次,这首诗最后我对哈雷彗星说:“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但我的国家,依然是五岳向上/一切江河依然是滚滚向东方/民族的意志永远向前/向着热腾腾的太阳,跟你一样!”所以我不主张一味反刍乡愁,倒鼓励前瞻。
不安于做白居易,曲高未必和寡
陈 您曾说“最好的诗应深入浅出,雅俗共赏; 其次应深入深出,雅人可赏。”这是否反映了身为一名诗人,您创作潜意识里具有相当强烈的大众意识,并不认同所谓“曲高和寡”,却较贴近白居易“老妪能解”的观点?
余 我是不安于做白居易的!(笑)
白居易强调“老妪能解”,是因他的诗多半都深入浅出,不过白居易有些诗像“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种醇厚的韵味也非一般人能领会。我手中有本英诗选,以披头士的约翰·伦农为代表的英国当代诗,就是因为披头士音乐虽风靡全球,歌词却充满智慧深度和丰富的思想性,所以我的理念很简单,就是——曲高未必和寡,深入何妨浅出!
陈 您如何看待“文以载道”这样的创作观?
余“文以载道”这问题一直困扰文学家,以后可能还会争论下去。不过孔子不是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吗?我曾经分析过这四个观点——“可以兴”、“可以怨”较强调个人,“可以观”是观社会,“可以群”就是沟通人心,所以孔子对文学功能的看法是开放多元的。到了民国初年这问题又有一个有心人提出来,那就是周作人。周作人把“诗以言志,文以载道”的说法延伸成“言他人之志就是载道,载自己之道就是言志”,说得很精彩,因为所谓言志、载道,大我、小我都在这当中调和了。
热爱生命,保持敏锐,题材和灵感就源源不绝
陈 说到言志载道,这里想请教的是您如今已届八五高龄,却仍持续发表作品,质精量丰,老而弥坚,令人感佩,请问您是怎么维持巅峰状态的?
余 通常一个作家写到中年大概主题就写光了,文体也写光了,这就是所谓的“江郎才尽”;但如果他还对生命充满好奇、充满热爱,觉得活着是好事,是件幸福的事,那么他的主题是不会衰竭的!另外,如果他对自己的母语一直保持敏感,觉得李杜之后我还有话可讲,白先勇张爱玲之后我还有小说可写,他就可以一直写下去!可是坚持写到老,也并不能保证写得好,这不是凭意志可以操纵的事,就看你后续是否还不断阅读、不断体会生命。
我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瓶颈,是因为我的文学世界有诗、文、评、译四度空间,诗不写就写散文,散文不写就翻译评论,译、评一阵后灵感就来了,总之有四样东西来来去去,可以灵活调剂运用,相互影响支持。另外所谓创作,直接写生命固是一种创作,但间接从不同艺术形态吸收灵感,比如说欣赏绘画、听音乐、看电影电视,打动了你,也可以变成文学。总之,热爱生命,保持敏锐感受和观察,题材和灵感就源源不绝。
陈 请问您常修改作品吗?您对修改这事看法如何?
余 散文、评论初稿完成通常我每页只改两三个字……
陈 所以您几乎一下笔就定稿了?
余 散文、评论是这样。其实我当初写这两种文体也是写写改改,总想反正初稿嘛,文字粗一点、思想不那么圆融也没关系,先写再说,后来发现这种想法不对,我就督促自己,初稿就要把它当定稿来写!所以通常我会先想好完整的大纲,边写边想更好的点子,到后来大纲丰富成熟了,要改的就不是那么多。
但写诗就不一样了。长诗固不必说,短诗也是改来改去。因为人写诗时常有一种创造杰作的幻觉、兴奋,写出来却可能不怎么样。可是无论怎么困难,我初稿总是把它先写完,摆在那里,看不顺眼就不看,过一个礼拜、一个月再拿出来,哦,原来毛病在这里,把它改一改,这一改就活过来了!有时候要改好几次,总之,诗我是一定要改的,改来改去,会把一首烂诗救好。
现在我对修改有一个看法,就是什么叫修改呢?你写了一篇作品第二天要改,可是第二天的你还是第一天的你,你凭什么能改呢?所以这时候你就要聚精会神,高度集中,把自己提升得比昨天更高明,你要变成一个更高明的你,才能回过头来改比较不高明的你。如果只注意文从字顺的问题是不够的。也就是说,我改,并不是意思不对或有错,而是我这句话要讲得更有力量,是改感性不是改知性的部分,因为知性都对了,都已经在那里了。
作家和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奉献他的专业
陈 请问您觉得什么使得作家和一般人不一样?年轻作家若想在艺术上有所长进,您有无特别建议?
余 作家和一般人不同的地方,简单说就是专业,就是奉献,奉献他的专业。同样,医生也是一样,政治家也一样。像孙中山奔走革命,母亲过世时,他无法在床边送终,这就是一种奉献。我觉得诗人若要对自己这行负责、要在艺术上长进,就应尽可能把要写的题材写活、把自己母语锻炼到最成熟!如果一个作家把母语写得超越了前辈,这点子是李白没想过的,那句话韩愈写不出来,你能写出来,那就是身为中文作家的一个意义,也是年轻作家可以努力的一个方向。
陈 《百年孤独》作者马尔克斯说他“活着是为了说故事”,苹果公司创办人乔布斯说他“活着是为改变世界”,请问您活着为了什么?请您总结一生经验智慧告诉我们,人活着为了什么?
余 活着的意义中国人有现成的选择,就是立德立功立言,我活着是为了立言。我没办法成仁成圣,可是我至少可以控制两样东西,一个是我的母语,一个就是我那辆可怜的汽车,我要它怎样,它就怎样,它永远在门口等我……(笑)
当然,人生有遇有不遇,像诸葛亮如果没碰到刘备就不遇,但不遇也没关系,你就在隆中每天哼哼《梁父吟》也很好,省得去辅佐一个阿斗。蜀亡之时诸葛亮一门全部牺牲,儿子、后人全都战死,真的是肝脑涂地!如果就在隆中做个隐士,写几首田园诗,应该也很快乐。但这是从小我来说,如果从大我从历史贡献看,那还是做后来的诸葛亮好,你看《出师表》多动人,真是不朽的传世之作!
所以人活着为了什么?我想这其实该去问宗教学家、哲学家,但或许其实最该问的是自己!就是你对自己要做的事,究竟想做到什么程度?你要做的这事,对你对这世界是否有意义?
陈 前苏联作家高尔基曾说:“人生来是要追求幸福的,如同鸟生来是要飞”,您同意这看法吗?
余 为自己为别人创造幸福,当做活着的目的,哦,我当然同意。
余光中简介
余光中,一九二八年生,福建永春人,诗人、散文家、评论家、翻译家,当代台湾文坛与华文世界最具代表性经典作家之一。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美国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中山大学荣誉博士。曾任台湾师范大学、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台湾中山大学外文研究所所长、文学院院长,二O一二年应邀担任北京大学驻校诗人。曾获霍英东成就奖、星云文学奖等,译著专书近七十种,《余光中诗选》列入北京学界评选之 《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深圳海天出版社编 《当代中国散文八大家》则将他与冰心、汪曾祺、余秋雨等并列,不论创作、评论、翻译均对现代文学影响深远,遍及两岸三地华人世界。
来源:上海教育新闻网 日期:2013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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