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动中外的大翻译家傳雷,不仅才气逼人,著作等身,而且狂热多情,他的坏脾气和才华一样闻名,而他的情感又如才华一样“横溢”。然而,与他最早定婚并成为其妻子的表妹朱梅馥,对他的暴戾与乖张,对他在情感上的“激情”,始终沉默忍受,从容应对。她对他的爱,称得上是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正如儿子傅敏评价母亲“非常善良,非常浩荡,也能忍”。
她珍重他的才华,视他为宗教
父亲早逝,守寡的母亲严格得近于苛刻,几近暴力的家庭空气中长大的傅雷早熟而暴烈。19岁那年,他爱上了14岁的表妹朱梅馥,一个有着青春初绽的清新甜美,猫儿般温顺的花季少女。第二年,在姑母主持下,两人订婚。这年冬季,傅雷出国留学,在国外,羞涩腼腆的中国少年的激情被浪漫的法国女孩玛德琳点燃,不可抑止。傅雷去信欲与朱梅馥解除婚约,幸亏好友刘海粟扣信不发。当傅雷得知玛德琳另有男友时,几欲疯狂,要握枪自杀。
在后来,轮到儿子傅聪出国留学,朱梅馥写信给傅聪,提及傅雷当年:“在他出国的四年中,虽然不免也有波动,可是他主意牢,觉悟得快,所以回国后就结婚。”1932年,傅雷回国,正当妙龄的朱梅馥重新唤起他炽烈的爱情,并且,因为内疚,这份感情愈发深沉。他立即迎娶小五岁历来仰着脸儿看着他的小表妹。朱梅馥有着相当的文化修养,傅雷给她起的法文名字叫玛格丽特(歌德《浮士德》女主角)。杨绛眼里的朱梅馥,集“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能干的主妇”等众多责任于一身。朱梅馥一天三部曲:上午做家务,下午将自己分配给傅雷,做他的秘书——她要替傅雷做书的卡片,“好像图书馆一样”;“晚上是我最舒服的时间,透一口气,可以静下来看看书了。”
朱梅馥对傅雷的爱,是怜惜与崇拜打成一片的。她亲见傅雷在寡母那近于暴力的重磅式期望下的残缺童年,她原谅他所有的暴戾与乖张。她珍重他的才华,视他为宗教。
傅雷的坏脾气和他的才华一样闻名,一样令人“闻风丧胆”。在写给傅聪同一封信中,朱梅馥不着痕迹地提到了傅雷暴风骤雨式的个性:“婚后因为他脾气急躁,大大小小的折磨总难免的。”傅雷打傅聪,在他脸上留下了伤疤,朱梅馥不愿责备丈夫,又心疼儿子,内心长期忍受着煎熬。
傅雷的每次爱恋都是公开的
考验她的,还有傅雷那些“横溢的情感”。在傅家,傅雷的每次爱恋都是公开的。他不避讳。1936年,傅雷考察洛阳龙门石窟,与一名叫黄鹂的女子结下一段尘缘,“你笑里有灵光。柔和的气氛,罩住了离人——游魂……你笑里有青春。娇憨的姿态……”三年后,5岁傅聪、2岁傅敏绕膝时,傅雷再次陷入一场爱情狂飙。他爱上了上海美专一学生的妹妹陈家鎏,一位堪称绝色的女高音歌唱家,傅雷视其为“女神”。傅雷常喟叹“积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随便瞻仰。”他和陈家鎏恰是“天纵之才”,文艺高峰上折射着两人性灵的长虹。朱梅馥从丈夫放光的眼睛里明白了一切。当傅雷半夜仍逗留书房在信笺上喷薄激情时,朱梅馥为两个儿子掖被,月华如水,泪水冰凉地爬满一脸。心里斜插了刺,她生生拔去。第二天,她从容款接这个给丈夫以激情和灵感的美丽女子,微笑开门,引领陈家鎏到书房,静静地捧上香茗,制止住孩子好奇的打探,让两人自由地交换情书,每天见面还写情书——她把他的激情寄蕴在钢琴声中,而他将所有爱情的诗行,都一笔一画勾勒在信纸上。
钢琴和美声,青春女子细碎的低语及笑声清脆如珠……书房,是绝对的文艺真空:谈艺术,弹琴,唱外国歌曲,高贵,优雅;而她,是烟熏火燎的主妇,身边只是油盐酱醋。她明白,不饱餐她精心准备的膳食与茶点,两颗灵魂岂能飞越烟火尘世,在天地间共舞!
陈家鎏到云南,傅雷便追过去。没有她,他成空心人。她是他的“文艺女神”,掌控了他灵感的激情。她不在,他的翻译资料束之高阁。朱梅馥打电话给陈家鎏:“你快来吧,你来了,他才能写下去。”电话,一定是背着傅雷打的吧。陈家鎏来了,坐在他身旁。他果真安心地写下去了。
傅雷有过放弃妻子的念头,但陈家鎏无法面对朱梅馥那纯净得无一丝杂质的目光。她被这个无辜的、手无寸铁的灵魂震慑。远走香港,一生未嫁。
水般“慈柔”达到“浩荡”境界
20多年后,朱梅馥在给傅聪的信中谈及此事,她当年也痛苦不堪,做过放弃的打算,为了两个儿子,“隐忍不发”。但她并不因此抱怨丈夫,相反,却为他的点滴好处而欢欣不已:“不过我们感情还那么融洽,那么牢固,到现在年龄大了,火气也退了,爸爸对我更体贴了,更爱护我了。我虽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对他无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帮助,这是我觉得可以骄傲的,可以安慰的。我们现在真是终身伴侣,缺一不可的。”
在儿子及诸亲友眼里,朱梅馥“像菩萨”,一辈子善良得不近情理。傅敏说母亲“非常善良,非常浩荡,也能忍”,“浩荡”一词真好。一种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爱,无论傅雷如何在情感世界里乘风破浪,家庭之舟也稳稳航行。普通的字眼不适合像朱梅馥这样的女性。非得另挑更深沉,更具人性,更逼近人格的字眼,才能接近她们沉潜谦卑而光芒四射的心灵。
水一般的“慈柔”,才能达到“浩荡”的境界。
1966年9月2日深夜,朱梅馥给傅雷准备好温水,看他服了毒药,待他气息微弱后,将他摆正在沙发——保留死的尊严。撕下床单,上吊自杀。
水能载舟,也能与舟同逝。
上世纪70年代,傅雷次子傅敏在香港邂逅陈家鎏。已有银发仍美得惊人的老太太说,“你父亲好爱我”、“你母亲太伟大了”。爱情是一场炼狱,我们看到了五四时期中西合璧的文化精英唯美的爱情及真诚与坦荡,传统女子隐忍的力量,新女性的人格与尊严,也看到了严格家教出的子女谈及长辈情事时“不回避、不虚美、不雕饰”,“务求真实客观”的谦和冲淡的人生观。
来源:新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