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卷本《艾略特文集》近日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T.S.艾略特是20世纪最重要的诗人、批评家、剧作家之一。在该书的出版研讨会上,与会者探讨了艾略特给中国文学带来的深刻影响。
赵武平 上海译文出版社副社长,《艾略特文集》策划
张守进 任教于上海外国语大学,《艾略特文集》译者之一
严 锋 任教于复旦大学中文系
张新颖 任教于复旦大学中文系
赵武平:艾略特的一些作品,以前有些出版社零零散散地出过。93年我们加入了国际版权公约组织,书就都不出了,因为没有人愿意重新买版权。大概在2004年到2005年的时候,我们就酝酿要出这套作品,到现在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这次出版,我们请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现在的文学所所长,以前外文所的副所长陆建德先生,他研究的课题就是艾略特。我们结合他手头的资料,把所有出版过的艾略特的作品搜齐,让他从学者的眼光来综合判断,重新编选。
我们非常想收赵萝蕤先生翻译的《荒原》,但是赵先生已经去世,他的家人因为稿费的问题不愿意。我们最后就选定了裘小龙、汤永宽先生。另外,艾略特有一批诗歌当时用法语写的,以前从来没有出版过,我们请了南京大学的徐知勉老师来翻译。除了艾略特的戏剧代表作《大教堂谋杀案》是李文俊先生的译本,我们还请一批中青年学者把以前没有翻译过的戏剧作品翻译了。但是非常遗憾,艾略特关于宗教和哲学的一些文章因为版权的原因我们没有收进去,但五本书基本能够代表艾略特的文学作品。
张守进:T.S.艾略特的戏剧作品可能在国内相对介绍得比较少,可能艾略特自己也感觉他写的戏剧没有那么完美。包括我翻译的《家庭团聚》,他一开始自己认为写得并不好,到了二战以前各个剧场演的时候,都说这个剧本前面铺垫得好,悬念特别多,最后却是一个像诗歌式的突然结尾。但是自从他去世以后,这部作品非常受欢迎,在伦敦、纽约的各大剧院上演都很卖座。
严锋:我其实是带着伤感的回忆和遗憾来到这里的。这个遗憾更像是一种迟到感,在我们充满激情最渴望看到艾略特的时代,我们得到的是零零碎碎的,充满了浮夸、误读的阅读,当我们激情消退时,好东西来了,万事俱备,最好的翻译,最全的资料,可是没有人读了。
八十年代,在大学生中,“开谈不讲艾略特,读尽诗书也枉然。”1982年我到复旦大学的第一天,一个三年级的学生到我们寝室和我的一个上海室友聊天,他们聊得很晚,我就听到一个词——艾略特。这个人言必称艾略特,后来我们就给了他一个绰号“艾略特”。那是一个如饥似渴的年代,我们刚从完全封闭的状态中走出来,面对着琳琅满目的文学珍宝,有一点饥不择食。今天看来,这种热情有很大问题,当时言必称艾略特,可是大家读来读去也就是《荒原》,引来引去也就是一句“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那个时候我们讲到的这些名家,是二手的介绍,是片言只语。后来对艾略特的研究,也都带着八十年代的痕迹。但是另一方面,这又是非常有意义的,艾略特构成了我们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一种文化养分。这里有幼稚无知,有激情,是各种各样成分的混合物。
艾略特和中国的渊源非常有意思。他对我们来讲耳熟能详,但是对他的理解中充满了误读、歧义和一知半解,这可以追溯到西南联大时期以及《九叶集》。但是艾略特对中国现代文学又很有意义,特别是在那样一个充满了情感的宣泄,一个激进的,言必称革命的时代。从某种意义上说,艾略特的某种保守主张,对我们的文化是非常珍贵的参照系。有些敏锐的人,像卞之琳、冯志、查良铮(穆旦)都看到了这一点,但他们一直是非主流。当然更加复杂的是,艾略特是既保守又激进的,只取其某一点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建国以后,艾略特虽然是一个腐朽的现代派,但在文艺谱系当中,实际上还是一个潜在的写作影响,到了朦胧诗的年代就显现出来了。比如北岛的《白日梦》,“在秋天的残暴之后,十一月被冰霜麻醉,展平在墙上”,这是非常艾略特的风格。十一月是时间,冰霜是具象的,麻醉、展平是动作化的,展平在墙上,又是把它凝固化,这就是一种情感的冷却,一种外在化,客观化,物质化。看看艾略特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让我们走吧,正当朝天空铺展的黄昏,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台上”,简直是一一对应。这里不是说北岛抄袭,相反我很高兴在北岛这里看到有这一个脉络,就是艾略特不死,九叶派不死。
张新颖:拿到这个书的时候,很激动,这是一种不正常的表现,这确实和个人的记忆有关,其实也和二十世纪几代中国人的记忆有关。把几代人联系起来就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艾略特的《荒原》是1922年发表的,1928年徐志摩写了一首诗叫《西窗》,副标题叫“仿T.S.艾略特”。今天我们会惊讶,因为这两个人实在太不一样了。
1930年,有个人写了一首四百行的长诗,叫《自己的写照》,他就是我们复旦大学外文系的教授孙大雨。这首诗写的是1930年代的纽约,混乱和现代文明的巨大活力联系在一起,写得和艾略特太像太像了。这首诗出现得太早,所以被埋没是很正常的事情。
接下来,1931年,徐志摩在北京大学上英诗课,讲的是浪漫主义,特别是讲雪莱,底下的一个学生,卞之琳,他的感觉是,“天花乱坠,天马行空”。这门课没上完徐志摩就出事了,然后代替他上这门课的是叶公超,讲的和徐志摩完全两样,他讲艾略特、奥登这样英美的现代诗,对卞之琳的启蒙太大了。另外一个和卞之琳差不多的同时期的例子是赵萝蕤,他是在清华大学外文研究所读研究生,听到美国老师罗伯特温德详细地讲《荒原》。后来戴望舒请赵萝蕤翻译《荒原》,他的注释用的完全是在课堂上听来的注释,这本书1937年抗战爆发前出版。
像卞之琳、赵萝蕤这种孤零零的个人经验,再往后就变成一个群体的东西,就是西南联大时期。那个时候有一个英国诗人,又是一个新锐的批评家——威廉·燕卜孙,他开当代英诗课,完全不讲文学史、源流,他直接给学生诗歌的文本。一开始学生抱怨说这实在太难了,可是后来他们回忆,这样硬碰硬的,一句一句去读的东西,对他们的影响才最大。这些学生后来都是鼎鼎大名的,王佐良,穆旦等等,那个时候他们最喜欢的两个诗人,一个是艾略特,一个是奥登。
艾略特对中国诗歌最落实的影响,其实是表现在穆旦的创作上。而穆旦的诗又不是模仿,而完全是中国的现实,中国的痛苦,中国知识分子那种既折磨人又被人折磨的痛苦。
拿艾略特的诗歌和穆旦的诗歌直接比较,不一定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们有更根本的一致,简直令人惊讶。七十年代,东方歌舞团的一个人写信向穆旦请教怎样写诗,他偶尔找到穆旦四十年代的诗却读不懂。穆旦就解释,写诗,第一,不能用现实的材料,第二,要用非诗意的诗句、意向、句子来写你个人的经验。为什么?因为我们过的是完全没有诗意的日子,所以要用完全没有诗意的句子把这种经验表达出来,转化成诗。1950年,艾略特有一个演讲,叫做《但丁对于我》。他说诗人的任务就是从未曾开发的,缺乏诗意的资源里创作诗歌,诗人的职业要求他把缺乏诗意的东西变成诗。这和穆旦所说的东西完全是一样的。1970年代的穆旦不可能读到艾略特的这个东西。
这套书其实承载着好几代中国人的记忆,是一个历史的积层。八十年代,哪一个文学青年不沉迷于艾略特?那时袁可嘉编的《外国现代文学作品选》是怎么卖的呢?装一大卡车拉到复旦食堂,中午吃饭的人一轮一轮的围在外面来抢购。袁可嘉——穆旦的同学,选了艾略特的两首诗,一首是《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一首是《荒原》,前者是穆旦的译文,后者是赵萝蕤的译文。如果我来编,我会有一个更平衡的选择,比如《普鲁弗洛克》一定会用穆旦的,《荒原》一定会用赵萝蕤的。
赵武平:穆旦的版权现在都在人民文学,不是想用就用的,当然也不排除我和主编交流不够。
严锋:信达雅的标准在诗歌翻译上,比重可能和别的不一样。穆旦先生的翻译,有时比较偏意译,有时甚至可能有一些误译。汤永宽先生呢,总的来讲比他准确,但是准确在诗歌上不一定是最好的,准确可能是有代价的,而诗化也是有代价的。这里面就看取舍。另外一个问题,诗歌的翻译没有绝对好坏,很多人觉得某个译本好,可能是最先看了那个译本。
艾略特还有一点值得关注,就是他对流行文化的意义。比如说他的《猫》,改编成音乐剧,很流行。另外在流行歌曲当中,会引用他的诗,像鲍勃·迪伦就特别喜欢艾略特。
来源:北青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