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霍乱时期的爱情》引来赞誉和质疑 七零后女译者述说翻译甜酸经历———
所谈的直译原则和陌生感
在网上引发一些质疑
杨玲,36岁,首师大年轻教员,看上去像是南方清秀型的女孩,一问才知在北京土生土长。这位七零后的女译者,凭着实力承担了新版《霍乱时期的爱情》的翻译任务。自从八月末出版以来,杨玲版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很快成了马尔克斯迷的热议话题,网上赞赏和质疑联袂而来,至今讨论风波未息。
杨玲对网络社区表述的各种声音极为看重,重点文章都一一打印出来。她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表示:“《霍乱时期的爱情》第一次以名正言顺的授权版身份与中国读者见面,作为译者,我感到由衷的喜悦,但随之而来的是忐忑不安的心情,因为翻译是一项永远带着缺憾的活动,永远都留有修改和完善的空间。”
在八月首发式上,杨玲所谈的直译原则和陌生感在网上引发一些质疑。对此她解释说:“当时,我说能直译的地方尽量直译,因为对于像马尔克斯这种意象丰富的作家来说,这样的方法会更为适合。我希望能带给读者一种陌生感,让他们感受到西班牙语小说,特别是马尔克斯的小说在文化、叙事和修辞等方面的独特之处,毕竟这也是中国读者读外文小说的乐趣之一。”她称,直译绝不等于硬译,直译首先追求的是准确并忠实于原文,同时兼顾汉语的通顺和优雅。
文学翻译是完全中文化,还是洋味十足?一直是翻译界的两难境遇。杨玲说:“不能太像中文,以免失去外文的新鲜感。实际上翻译的过程就是不断在两个极端中取舍,有时偏向此端,有时又偏移那边,尽量保留原汁原味,给读者提供自己去体会的一个权利。”
杨玲注意到,网友们对新旧译本的长短句的应用颇有争议,从译本中找出例句各自“说理”。她笑道:“要保持好节奏,句式的处理是关键。外文常常会使用长句,一般由复合句组成,所以不会造成冗长拖沓的感觉,但如果硬要在译文中使用长句,就会让读者读起来吃力费解,不符合中文习惯就显得啰唆,有时甚至会造成歧义和误读。”
她举例说,老译本中有这么一长句子:“回顾了使他产生不顾一切地要同费尔米娜结合的万死不辞的决心的种种往事。”而她结合上下文的语气,根据原文对应的句式,译成这样的短句子:“种种数不清的往事,而这一切皆由他那刻骨的决心而起:他誓要让费尔明娜·达萨属于他,而他也属于她,这个决心高于一切,所向披靡。”她觉得,在保证不丢失原文元素的条件下,按照中文的习惯调整为几个短句,不但不会破坏原文的味道,反而起到保持节奏的效果。句子分开一些,层次会清晰一些。
她很欣赏网友们有关长短句之争,认为其间的适合度全靠个人把握。她也表示,在必须使用长句以保持原文的修辞或气势时,我也会选择长句。
慢时一天翻译两三页
快时能翻译七八页
对语言,她有一种天生的女性敏感。她回忆说,读书时听陌生的一些意大利语,能猜出大致的意思。高考时觉得报考英语的考生太多,她就想报冷僻的西班牙语专业。四年首师大本科毕业后留校任教,系里鼓励她深造。她考上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所所长陈众议的在职研究生,一直读完博士学位。她说:“上专业课都是一对一,有时跟聊天一样。陈老师为人很好,他的专业指导可以影响一生,不经意中讲的话都很深刻。”
沉浸十几年后,杨玲感觉最明显的是:“西班牙语比英语好学,清爽,空灵,如清风一般。”在大学时就看了《霍乱时期的爱情》西班牙语版本,又读了当时的中译本,她坦陈,对书中的人生、爱情的感悟还处于不懂的状态,对于有意义的大主题领会不深。她只是在原著中,第一次领略到大作家那种简洁紧凑而又内涵丰富、风趣幽默的文风。
此次马尔克斯指定了自己中意的西班牙语版本,如何挑选合适的中译者就成了业内的焦点。杨玲对出版社内部挑人的具体过程并不清楚,她只是知道试译一事:“有一天‘新经典’编辑打来电话,要我先译一部分,考察一下水平。这次试译又找回了当初的阅读感受,没有特别突兀的感觉,我挑了第一章末尾到第二章的片断,大约翻了几千字左右,也就是现在书中的第56页至67页,是写男女主人公见面相忆的情节,情形较为复杂。我把试译稿传过去,编辑提了一些意见,并说要让专家审看。两个月后就定下我来翻译,合同很快寄来,同时也寄来马尔克斯钦定的那本西班牙语版本。”
问及这一年的翻译状态,杨玲说:“我一周在学校有两三天的课,教西班牙文学和语法,除了上课,我就在家里翻译,每天要工作八个多小时,慢时一天翻译两三页,快时能翻译七八页。”
全书翻译后中文合计28万字,杨玲用满了一年的时间。当年马尔克斯写完全书时说了一句:“脑子都空了。”杨玲也有同感:“我最后译完时也觉得脑子空了,还觉得很多句子要重新酌量。”导师陈众议看完译稿后说:“出乎意料的好。”但陈老师还会补充自己的一名句:“翻译永远是不完美的。”
有时译着译着
就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杨玲着手准备时,并没有刻意去读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文老译本。她严格按着西班牙语原著从头到尾直接翻下去,如有不确定之处再对照英文译本。“西方语言接近,对应的地方较多,英文译本也很准确。”译完后怕有错误,她有几处查看了中文老译本。“发现基本上是统一的,但也有不统一的地方。”杨玲感慨而道,老译者文化底蕴厚实,我们七零后没有他们的功底。但是老译本也有那个年代带来的局限性,譬如当年能查找的东西太少,对于情爱描写的处理过于拘谨,删节过多。她说:“像有一大段情爱描写全删了,只用了一句来概括‘不知羞耻的议论’。这是那个年代不可避免的事。”
马尔克斯不露声色的幽默在书中随处可见,有时译着译着杨玲就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譬如费尔明娜对茄子的恐惧情结、她和丈夫关于一块肥皂的争吵等等,在会心的笑后又一次次地体会到作品的精妙。
她下得较大的工夫是名物专用名词的翻译,几乎每碰到一个专用名物都会停笔查阅,并尽力编写注释。她说:“光靠字典肯定是不够的,还需要利用网上的资源,利用物品的英文、拉丁文名等来确定,有时还要通过图片来比对。譬如小说中出现的凤眼莲、火鹤、胡蜂、阿比西尼亚猫、暹罗猫、达尔马提亚斑点狗等。”小说中的故事背景跟轮船有很大的关联,杨玲还要查阅上一个世纪轮船的结构形状知识,正确翻译出轮船各部分的名称,如牛眼窗、桨轮等。
杨玲认为作家创作是有意象的,所写的名物与故事进展是密切相关的。譬如女主人公第一次上街买东西充满喜悦感,所描写的物品与此时的氛围有潜在的联系,把甜品翻译成“甜饼”“甜点”过于简单,原著大意为“天使的头发”,指的是一种用南瓜做成的糕点。为了保持这个意象,她采用“天使发丝饼”这样一个直译法。
用“一生一世”更具平实之意
杨玲称,从小就喜欢舒服的文字,愿意空闲时写一点文字,多看自己满意的中文作品,以此磨炼自己的中文底子。在中文作家中,她比较喜欢莫言、阿来等具有拉美文学色彩的作家作品,《檀香刑》、《尘埃落定》里面有她倾心的文字感觉。
她曾给学生教过翻译课,与用功的学生们探讨翻译的技巧。她说:“学生们每人翻一小段,交来的作业各有擅长,加入想象力,能给你带来灵感,有的处理得比我还好。这个教学工作很有意思,我们会讨论哪段译文最合适。”
马尔克斯作品的第一句向来传神,杨玲把《霍乱时期的爱情》首句翻译为:“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网上有人说怎么翻成中药名?实际上作者使用的名词既可以指苦巴旦杏,也可以指苦杏仁,到底应该选择果实名还是种子名呢?通过对第一章人物感情逻辑的反复揣摩,杨玲觉得苦杏仁有毒性,食用后产生一种氰化物,为情而死的人多服用,这也就是苦杏仁的味道让男主人公想起苦涩爱情的原因。
作品的最后一句也引起一些争议,老译本为“永生永世”,而杨玲却译为“一生一世”。有网友认为,“永生永世”更具震撼力。但杨玲却觉得“永生永世”过于夸大,带有更多的宗教色彩,过度阐释,与作家的初衷不尽一样。她用“一生一世”更具平实之意。
谈及书中印象最深刻的情节,杨玲说:“阿里萨的第一封浪漫情书遭遇鸟粪玷污的细节,你不得不佩服马尔克斯的妙笔,因为这让人产生的联想太多了,首先他让神圣的爱情走到了凡间,其次鸟粪可以象征不祥,预示着他们的爱情可能受到挫折。此外还可体会到女孩的隐秘内心和男孩化解危机时的可爱,写出年轻人初恋时的懵懂与纯真的情状。”
说到年轻一代译者的特点,杨玲表示:“西班牙语年轻译者都不错,能在文字中保留新鲜感,能应用的资源更多一些,更口语一些。”她说,完美的翻译是不存在的,只能尽全力而为之。这个译本能够成为马尔克斯宏伟版图中的一个小小补充,便足以让我心满意足了。
来源:北青网 作者:陈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