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背后的翻译家
2012年12月13日,大连日报策划推出专版权威解读莫言获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莫言在瑞典的三场演讲传递的信息等热点话题。
当地时间今天莫言将与自己作品的瑞典文译者陈安娜对话,这也是莫言此次瑞典之行的最后一项重要活动。莫言在诺贝尔晚宴致辞中特别说道:“我还要感谢那些把我的作品翻译成了世界很多语言的翻译家们。没有他们的创造性的劳动,文学只是各种语言的文学。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劳动,文学才可以变为世界的文学。”
作为瑞典唯一一位系统翻译过莫言系列作品的翻译家,可以说正是陈安娜把莫言带到瑞典,带上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台。莫言的获奖,也让越来越多关注的目光投射到她的身上。
就在莫言到达斯德哥尔摩开始他的领奖之旅的同一天,笔者与陈安娜相约在她工作过10年的国际图书馆的咖啡厅里。她用流利的中文,讲述了她的翻译故事。
偶然与中文结缘:本科老师是马悦然第一任夫人
说起她与中文结缘的往事,安娜笑着说:“这是一个偶然。1985年我填高考志愿表,第一志愿填的是拉丁语专业,中文是随手填的第二志愿,本没有想过真的会去。但当年拉丁语专业录取人数只有5人,不幸我没有被录取,于是进入了中文系。但幸运的是,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一个正确的方向。”
安娜从斯德哥尔摩大学毕业后,先在中国台湾驻瑞典代表处任秘书两年,之后赴隆德大学东亚语言系深造,于1997年取得中文博士学位。
大家都说安娜是汉学家马悦然先生和罗斯先生的弟子,但这不完全确切。隆德大学语言系主任罗斯实实在在地给她讲过课;但她在斯大本科就读时,作为系主任和教授的马悦然,只为她和她的同学们讲过几堂课的《左传》,“而我完全没听懂。”安娜笑道。
安娜真正的斯大中文授课老师是马悦然的第一任夫人陈宁祖女士。1948年,24岁的马悦然远赴四川考察当地方言,遇到时年19岁的陈宁祖,两情相悦,结成良缘,情深意笃共度40余载。自1950年陈宁祖随马悦然来到瑞典后,中文造诣颇高的陈宁祖成为丈夫学术上的好帮手,并且同在斯大教授中文。安娜就于此时成为了陈宁祖的学生。陈宁祖经常组织学生将中文作品翻译成瑞典文本,在写作业的过程中,安娜翻译过张辛欣、桑晔的《北京人》。这可以说是她最早的翻译实践。
与“鹤”的相遇:从《红高粱家族》开始合作
1993年,罗多弼教授组织学生翻译一本中国小说集,其中安娜翻译的苏童的《妻妾成群》被一家很小的出版社”鹤”看中。这是安娜的翻译作品第一次正式出版。
“这也是一次偶然。影响我的两件大事都是由偶然的事情引起的。或许我应该说,我很幸运。”她与这家很小,但难得的在重视英美文学的瑞典,专出亚、非、拉国家文学作品的出版社“鹤”有了接触,这使得她有了译介出版中国作品的出口,从而由此逐渐迈进中文文学翻译的领域。
在这场蝴蝶效应酝酿成的风暴中,“菜市场之路”起了催化剂的作用。
安娜后来很巧地和鹤出版社的老板、汉学家罗得保成了邻居。两人经常在买菜的路上相遇并闲聊。有一次两人聊起了莫言,安娜刚刚看过《红高粱家族》,而罗得保看过《天堂蒜薹之歌》。“罗得保问我觉得哪一个中国作家不错,我提起莫言,他很同意。于是我们就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开始合作,后来我又翻译了《天堂蒜薹之歌》和《生死疲劳》,并都由鹤出版了。”
翻译也是一种创造:翻译莫言难度在于其乡土特色
如今陈安娜已经成为瑞典除了马悦然之外另一个最重要的中国文学翻译家。由于译笔优美,她曾获得瑞典学院授予的文学翻译奖。
“对我来说,翻译最难的不是准确地翻译字词,而是要翻译出作品原有的气氛和作者的声音。”安娜说起莫言的《红高粱家族》,里面用了大量的公安小说的写法,这种写法营造出的那种紧张残酷的氛围,并不仅仅是准确翻译了每个字词就能呈现出来的。“这时候,就需要译者进行适当的创造。”
作为诺贝尔评审里唯一的汉学家,开创瑞典文学界译介中国作品先河的马悦然对翻译的特质持有一个坚定的论断——译者应同时是原作者和读者的奴隶。原作者是创造者,而译者不能创造,译者只能是个匠人。译者的工作是尽可能地把文本好好地翻译成另一种语言,一般情况下是他的母语。
安娜并不完全认同这个论断。“在翻译过程中创造必不可少。比如选择词语,一个词语在另一种语言中可能同时有好几个译法都是对的,这个时候你必须选择其中一个。这个选择的过程,就是创造。”
安娜说,翻译莫言的小说难度还在于,莫言的作品深深扎根在北方农村中,乡土特色非常明显。她常会在翻译过程中遇到典型的中国北方农民用语,而这些用语或许连中国南方人都难以看懂,更遑论她这个不是生在中国文化背景下的外国人了。
遇到那些只生长在中国北方的植物,在瑞典找不到对应的名词时,她采取的是音译的做法。可问题是有时候简单的音译会丧失这个名词本身传达出来的作品的思想,“这时候我只能考虑做附注。”因为这样能够在保持文本简洁的同时,帮助读者理解这些名词所传达的话外之意。《丰乳肥臀》里面姐姐们的名字“来弟、招弟、领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就是采用了附注的方式。
图书管理员与业余翻译家:正在翻译《丁庄梦》和《蛙》
迄今为止陈安娜已经翻译了包括苏童、莫言、余华、韩少功、陈染、虹影等十多位中国当代作家的三十余部作品。继2012年5月刚译完出版莫言的《生死疲劳》之后,她又完成了余华新作《十个词汇中的中国》的翻译。目前她正在翻译阎连科的《丁庄梦》和莫言的《蛙》。
安娜说她现在只是业余翻译家,翻译只能利用晚上和周末时间。安娜的本职工作是一名图书管理员,十数年时间里曾先后在瑞典东亚博物馆附属图书馆、国际图书馆和瑞典盲文与录音图书馆工作。
在图书馆工作对她有一个非常大的帮助,那就是可以管理和选购中文图书,这使她得以阅读种类繁多、覆盖面相当广泛的中文作品。在她的瑞典语博客中,她写下了数百篇中国作品的读书笔记,其中很多作品甚至在中国也较少有人注意。
安娜对畅销书同样十分关注。“一本书,如果它吸引了全国读者的关注,那不管它是不是属于严肃文学的范畴,都一定说明了一些问题,比如《狼图腾》、比如《藏地密码》。”这些曾经火遍中国的畅销书都是经她引进到瑞典的图书馆的。
2012年3月,安娜在瑞典文学院诺贝尔图书馆做了一场关于中国网络文学的演讲。原因是像起点中文网等国内知名网络文学网站,一天内吸引4亿人次的点击量,这本身就说明了网络文学在当代中国的影响力,因此它是值得注意的文学现象。
鲜少有人知晓的是,安娜除了图书管理员,翻译家之外,还有第三个社会身份,那就是儿童书出版家。她创办了一家名为“画眉”的儿童书出版社,成员只有她和一位图书馆同事。她们在全世界范围内搜集优秀的儿童书并译成瑞典文。成立至今她们已经翻译出版了20本。但画眉出版社完全不赚钱,因为她们不收翻译费,做这件事只为爱好和觉得有意义,出的书基本上都给了图书馆。
瑞典需要更多中国文学译者:新译者出版了残雪的《五香街》
“在瑞典,最受欢迎的是英美作品。”安娜说。出版中文作品的出版社在瑞典相当少,鹤是不多的能够多年坚持引进出版中国作品的出版社。但即便如此,由于中国译作销量太少,鹤原本已不再愿意接纳中国作品。
《生死疲劳》安娜翻译了6年才最终完成,可是在寻求出版时,鹤的老板说仓库里已经积压了太多长年销售不出的中国作品,现在哪能再出那么厚的新书呢。最终,在安娜放弃了翻译费、莫言放弃了版税的情况下,2012年5月,鹤才勉强印刷了1000本。幸好今年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呼声很高,9月《生死疲劳》在瑞典哥德堡市图书展上很受欢迎。随着10月莫言获奖的消息传出,1000本厚厚的《生死疲劳》售罄。出版社又加印了1万本。
如此狭小的市场,很难吸引更多的译者加入。
“假如有一天我不需要先上班8小时才可以回家翻译,那我会太高兴了!我恐怕不是一个好翻译,但目前几乎没有别人。”可是她却不能真的辞去图书馆的工作。“如果光翻译中国文学并不足以支付生活开销。”
已经有人开始担心继马悦然和陈安娜之后,中国文学翻译在瑞典后继无人。陈安娜却在此时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11月15日,她在瑞典图书市场上发现了一本瑞典语版的中国作品。“是残雪的《五香街》。译者不是马悦然也不是我,好像很年轻,我不认识他却很为他高兴。”
目前,安娜和丈夫陈迈平,还有两个儿子住在斯德哥尔摩北部。陈迈平出生于江苏常熟,现任瑞典笔会理事兼秘书,同时也是一位著名的翻译家。2012年,由陈迈平翻译的两部瑞典文学巨著被引进中国,一部是197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哈瑞·马丁松的长篇幻想史诗《阿尼阿拉号》,一部是诺贝尔评奖委员会前主席谢尔·埃斯普马克的小说《失忆》。
安娜说每当她遇到翻译难题的时候,很少直接询问原作者,因为丈夫深厚扎实的中国文学功底足以为她提供大部分解释。而陈迈平在翻译时遇到问题时,同样会得到身边这位优秀翻译家太太的帮助。夫妇俩珠联璧合,架设起一座中瑞文学交相融汇的坚实的桥梁。
人物卡片
陈安娜,瑞典著名中国文学翻译家,生于1965年。原名安娜·古斯塔夫森,因嫁给中国作家、翻译家陈迈平,随夫姓“陈”。自上世纪90年代翻译苏童的《妻妾成群》始,迄今翻译了莫言、余华、韩少功等10余位中国当代作家的30余部作品。被瑞典文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马悦然誉为“瑞典汉译最佳者”。
来源:大连日报 作者:何春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