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家手中的译笔,充满着力量。借助翻译家们的这支笔,人类思想的光辉,文明的成果,穿越时空,照亮世界不同地方、不同时代。今天,无论你生活在世界什么地方,都可以分享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你面前的世界,都是如此丰富多彩。翻译家们是我们这个时代——
人类文明的搬运工
——写在中国翻译协会成立30周年之际
许渊冲的原则
12月第一天,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像每天一样,91岁的许渊冲坐到写字台前,开始愉悦之旅。"《大中华文库》中的《诗经》、《楚辞》我翻译的英文版已经出版,法文版的翻译又交到我手上,《诗经》已翻完五分之一,两部书明年底之前交稿。"
面对这位已过米寿之年仍匆匆赶路的人,记者的敬意油然而生。
中译英译法难,中国唐诗、宋词、元曲译成英法韵文更难,我好奇,许渊冲为何偏偏选择了这条险径去走呢?
原来,这是无奈的选择。
30多岁上,许渊冲已经翻译出版了三本译著。先是将德莱顿《一切为了爱情》的英文本译成中文,再是将罗曼罗兰的《哥拉布勒泥翁》法文本翻译为中文,第三本是把中国作家秦兆阳的《农村散记》译成了英文出版。"'反右'一来,这三本书都受到批判,翻译的路子一下子全堵住了,只剩翻译毛泽东诗词这一条路了。"
许渊冲喜欢毛泽东的诗词:"他是第一个把人民作为英雄写进诗词中的诗人。"他看了所有能找到的毛泽东诗词的英法译文后,说,"翻得不好,诗词翻成了散文,毛泽东诗词韵律的美感荡然无存。"他要来一个颠覆性的开始。
翻译创作是艰苦的,甚至近乎折磨。但是,许渊冲却让英法文读者分享到了毛泽东诗词的壮美:
《如梦令·元旦》中有一句"山下山下,风卷红旗如画。"他译做Below/Below/The wind unrolls/Red flags like scrolls.
《清平乐·六盘山》中那句"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他译做The sky is high /The clouds are light/The wild geese flying south out of sight.
《七绝·为女兵题照》中 "不爱红装爱武装", "红装"他译为"powder the face"(涂脂抹粉),"武装"译作"face the powder"(面对硝烟), "红"与"武"的对应,"装"的重复表现得十分精妙。
中国诗词的音韵之美被许渊冲用另一种语言呈现,英文的音韵之美被他创造出来。
上世纪80年代,许渊冲开始把他的诗词翻译扩展至唐诗、宋词、元曲。之前的准备是充分的,他满怀信心,要把中国古典诗词比喻、借代、拟人、对仗等诸多精彩移译进英法韵文,让那里的读者分享。他的老同学杨振宁说,"他特别尽力使译出的诗句富有音韵美和节奏感。从本质上说,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好的事,但他并没有打退堂鼓。 "
许渊冲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艰辛路。有句话说,翻译是带着镣铐跳舞,许渊冲简直就是选择做"五花大绑的舞者"。
"英法词语中,对等的词达90%,且二者都是字母词,这使互译变得简单。可中文不一样,与英文对等的词不超过50%,大量的词语意丰富、多元,与英法文互译难度很大。"对此,许渊冲心知肚明。著名诗人余光中曾点破其中之难,举例用的是杜甫《登高》里的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无边落木,'木'后是'萧萧 ',是草字头,草也算木;不尽长江,'江'后是'滚滚',也是三点水。这种字形,视觉上的冲击,无论你是怎样的翻译高手都没有办法的。"
其实,这道难题早已有解。著名诗人卞之琳将"萧萧下"译成 "shower by shower(一阵又一阵、纷纷洒落)";而他的学生许渊冲以"hour after hour(时时刻刻)"的翻译唱和:无边落木萧萧下: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不尽长江滚滚来:The end less rive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草字头"用重复sh(sheds,shower)的译法,"三点水"则用重复r(river,rolls)的译法。音、义、视觉带来全新感受。
中国诗词讲究意境。这意境是"精妙",是灵感,有时中国人自己也不得不说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可许渊冲执着地要在翻译时,将这意境以画面、声音、韵律在字母词中展现。
许渊冲为自己擂起战鼓。
前人把《诗经·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中的"依依"译做"softly sway"(微微摇摆),把"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中的"霏霏"译成"fly(飞扬)",他看了不满意,觉得意犹未尽。一番寝食难安之后,许译 "垂柳"的英文成了"weeping willow ",法文是"saulep leureur",都有流泪的意思。进而,他把"依依"英译为"shed tear",法译为"enpleurs",挥泪离别之情跃然纸页。
许渊冲的努力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已故美国宾州大学荣誉退休教授顾毓琇评价许渊冲的翻译:"历代诗、词、曲译成英文,且能押韵自然,功力过人,实为有史以来第一。"
"许教授已因其对中国诗歌的韵译而赢得世界性的声誉。"这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奚如谷的评价。
许教授的《楚辞》英译当算英美文学里的一座高峰。如此说的是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学者寇志明。
许译《西厢记》在艺术性和吸引力方面,可以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媲美。英国智慧女神出版社这样认为。
"中国文学不能走向世界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翻译太平淡了。在翻译领域,我们不要迷信外国人,中国人可以胜过外国人。钱锺书、朱光潜认为"从心所欲,不逾矩"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我把这一理念延伸到翻译上,并始终在翻译实践中坚持。我的翻译的原则是'从心所欲,不逾矩'。"
三个小时的采访中,翻译"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原则,是许渊冲话语中的高频词,也是采访中不断深化的主题。
许渊冲从沙发边拿起一本莫言的《丰乳肥臀》,又从桌旁拿起一本杂志,是刚刚出版的《英语世界》12月号,翻开。"莫言的《丰乳肥臀》被译成Big Breasts&Wide Hips,其中的'精妙'没有了。如真是如英文翻译的那样,那为什么莫言当初不用'大'与'宽',而用'丰'与'肥'呢?"
许渊冲说,"翻译的表达分为三种情况,对等;不如;超越。不能对等时,我主张用超越的翻译。'不逾矩'是前提,'从心所欲'是在此基础上的创作。译文不等于原文,原文也不等于现实。但译文可以超越原文,更接近现实。我在翻译中,始终强调发挥主观能动性,创造性地翻译,努力翻出原文后面的东西,把原文字面上没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
在许渊冲不断的阐释中,奠基在许渊冲翻译理念下的那块基石:"从心所欲,不逾矩",越加清晰。
许渊冲在翻译界是一个论争缠身的人,锋芒毕露,自信满满。在中国翻译批评稀缺,翻译理论急需建构的当下,论争的意义与价值自不待言。而在许渊冲的自信中,充盈着对中华数千年文明的自豪。"我们的唐诗、宋词、元曲,和它们代表的中华文明,辉煌灿烂,是中华民族对人类的贡献。我的探索,就是力图将这文明的'精妙'呈现万一,与英法语言的读者分享。文学翻译是为人类再创造美的艺术,把一个国家创造的美转化为另一个国家的美,把一种语言的美转化为另种语言的美。"
许渊冲沉浸在再创造美的乐趣中,其乐无穷。
李文俊的节奏
65岁的李文俊病倒了,严重的心肌梗塞。两天翻译一个句子,头一天翻译,第二天改定,每天的下午,他都会去玉渊潭公园在"水中散步",可心肌梗塞还是发生了,医院的病危通知下了5次。
当然,此时他还写着《福克纳评传》。工作强度是看不见的,但行内人都知道,因为他此时翻译的是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
像一个登山者,李文俊憧憬着冲刺顶峰的快乐。在向那里进发的途中,前行着的艰难犹如路标。译过多部福克纳作品的法国福克纳专家莫里斯库安德鲁,晚年打算译《押沙龙,押沙龙!》时,已感力不从心,惟独未译《押沙龙,押沙龙!》,成为他一生的遗憾。
开始译《喧哗与骚动》,还是上世纪80年代初,李文俊人到中年。翻译中遇到问题,他写信向钱锺书请教。钱锺书在复信中说:"翻译(福克纳)恐怕吃力不讨好。你的勇气和耐心值得上帝保佑。"
带着前辈的祝福,李文俊向前走去。译完《喧哗与骚动》,又译《我弥留之际》,之后,再译《去吧,摩西》。一路译来,他积累着自己的学识。
追随福克纳的路是坎坷的,那条路上,开不了快车。翻译福克纳作品的最大难题是纠结、繁缛、含混不清的原文文体。犹如进入一座迷宫的李文俊,把散见的、沉潜在字面之后的情感意愿表达一一厘清,悉心领悟大师艺术表达形式的匠心,再尝试以另一种文字呈现出来。
"别人都怕搞福克纳,因为他的东西太难,名气很大,除了海明威,大家都知道有个福克纳。" 译福克纳一千字所费的气力可译其他作家的三五千字或者更多。但既然这路终究要有人走,李文俊愿意自己付出代价成全更多的人。
走在美国人福克纳的心路之旅上,李文俊有着独特的感受。渐渐的,面前的福克纳,已不再仅仅是英美重要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还是李文俊的"世界同乡"--南方人。"福克纳有他阴暗的一面。他到处跟人说他在当空军的时候给人从空中打下来,脑袋里还留存着子弹。其实他还没从军校毕业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就结束了,这成了他的心病。福克纳个子很矮,但老爱装得很高,所以喜欢骑马,结果从马上摔下来摔死了。生活中的福克纳就像个滑稽演员,自负又可笑。他在书里面有时候装模作样地说出很多冠冕堂皇的话,显得很神气很雄壮,像莎士比亚的历史剧里的那种说话腔调。我虽然知道他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也只能给他原样译出来。"
李文俊享受福克纳的落落寡合、矜持,"从许多方面看,他(指福克纳)都是一个独树一帜的作家。他的题材、构思的独创性以及他的特殊的艺术风格使他在瞬息万变的西方文学潮流中,像一块屹立不动的孤独的礁石。" 李文俊在《福克纳评论集》前言中写道。
他感到自己和福克纳像两个相对而立的物体,尽管所处位置不同,但内心如物体的投影,有很多重合的地方。他觉得,福克纳的作品有嚼头,有不少让人回味的东西,写大家庭没落的悲哀比表现成功者的发迹或情场得意更具美学价值。
渐渐的,中国翻译家李文俊眼中的福克纳呼之欲出。
在65岁的时候,李文俊发起了对《押沙龙,押沙龙!》的冲锋。福克纳心灵最后城堡的围墙是坚固的,这个美国人似乎要以此保持自己的神秘与尊严。《押沙龙,押沙龙!》中长达几页的句子比比皆是,剪不断理还乱。这福克纳式句子,让不少翻译家望而却步,但李文俊是另类。整整3年,李文俊行进在这险峻的小径,每天仅能译数百字。有时,一个词,一个句子,折磨得他几周无宁日。不幸的是,这每天的几百字,最终还是生生压垮了一个知难而进的硬汉。
《世界文学》副主编高兴钦佩李文俊的担当,他说,李文俊的节奏就是一天翻几百字,以这节奏,向译作精粹的高地冲刺。"高兴说的,就是译《押沙龙,押沙龙!》的那段时间。"李文俊说。
李文俊的节奏,是一个翻译家责任的担当,又何尝不是智力创造尊严的体现。
离开了病榻的李文俊没有停笔。他写了《福克纳画传》,编译了《福克纳评论集》,还译了《福克纳随笔全编》。他和其他翻译家陪伴着福克纳走进了中国人的视野。一度,福克纳成为中国创作者的"模特",生硬搬用没有标点的长句子曾成为一种时髦。但福克纳内在、独特的艺术魅力,还是顽强地融入了中国作家的创作之中,在异域开出中国福克纳之花。在当今中国优秀作家的作品中,李文俊看到了自己付出艰辛的果实。
在福克纳通过自己家乡那枚"小小的邮票",生发出一个"自己的天地"之后,中国作家莫言经由老家高密东北乡,创造出"自己的文学共和国"。
还有一个人也是中年李文俊从西方引进来的,他的名字叫卡夫卡。1979年,刊登在复刊第一期《世界文学》上李文俊译卡夫卡的《变形记》,影响今天依然可见。
进入古稀之年,李文俊开始翻译一些较轻松的东西,塞林格的《九故事》、儿童小说《小公主》、《小爵爷》等,还学会了用电脑写文章。他说译得最过瘾的是简·奥斯丁的《爱玛》,那种细腻、俏皮、严谨的风格很对自己的脾气,作品触及到了文学到底是什么这一根本问题。"说到底阅读文学作品最大的益处无非就是通过这一智力活动,帮助自己更深刻地了解自我、他人,认识社会与这个世界。"
以每天几百到一千字的节奏,几十年下来,集腋成裘。李文俊不仅自己,也把他的读者带进了一个又一个无比新鲜的精神世界。曾几何时,他们与书中的人物已经是的"快乐着你的快乐","悲伤着你的悲伤"了。
走在翻译的路上,李文俊心中有许多不甘与孤寂。"说实在的,我不太甘心让自己,说得难听些,成为一位大作家的'跟包'或是'马仔'。如果我是演员,我但愿自己是一个具有特性与独立品格的演员。如果我是音乐演奏家,我一定努力使自己能具有个人的演绎方式。我特别欣赏加拿大钢琴演奏家格仑o古尔德。他弹奏的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极富个人特色,简直能令人心驰神往。他宁愿专心安静地在录音室中工作,而不爱在音乐厅里抛头露面,去享受众多观众的大声喝彩。莫里哀是位伟大的戏剧作家,但又是极具演绎能力的有创造性的演员。他坚持带病演出,当天晚上回到家里就咳血而亡。对于这样为艺术献出生命的态度,我始终怀着一种'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崇敬感情。"这告白,让我们看到了李文俊内心的另一处风光,这是一片属于李文俊个体的田园,与在他的翻译中展现出来的天地同在。只因为,他是翻译家,有他的使命。
高莽老更少作
翻译家高莽早年的译作,如今有了新译,译者是老年高莽。
每天坐到桌前,拿起译笔,对86岁的高莽来说,已非易事。不仅是因为岁月残酷地剥蚀了他的健康,还有对相伴一生妻子的呵护。双目失明的老伴床前的按铃,是他敏感神经的延伸。"那铃儿一响,最先出现在母亲床前的,经常是动作已经十分迟缓的父亲,虽然有我们,还有保姆在。"女儿宋晓岚说。
初握译笔,是1943年, 17岁的高莽,翻译了屠格涅夫的《曾是多么美多么鲜的玫瑰》。"那时候我在哈尔滨的一所外国学校念书,觉得自己能看懂俄文了,又能用中文表达就可以翻译了。胆儿特别大,那时,给我别的东西我大概也敢翻译。初生牛犊啊!后来我才意识到,因为我生在日本统治时期的哈尔滨,精神上很压抑,屠格涅夫那个作品表现了他在法国孤独的生活,心灵上的某些呼应,使我拿起译笔。"
作品发表了,高莽高兴得一下蹦起来。"当时我们哈尔滨的房子没这么高,我一下就摸着房顶了,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高莽是把保尔·柯察金带进中国的人。"《保尔·柯察金》是我22岁时翻译的,很快就印成了书,哈尔滨教师联合会的一个剧团把它搬上了舞台,演出很成功。不仅是在哈尔滨、在全国这个剧本也是第一次上演。"
翻译《保尔·柯察金》剧本时,高莽还不知道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这部书。"我和保尔的生活经历差不多,看到剧本,觉得保尔是一个完全的新人,知道了人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种生活,就是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人民,即使残了、瞎了,还要工作。出于这种感动,我翻译了剧本。"
后来,《保尔·柯察金》在北京青年剧院上演。坐在观众席上的高莽看到观众时常发出窃笑。"我把一个苏联剧本翻译成东北话的剧本了。"这成为老年高莽重译旧作最直接的原因。
高莽说,"'文革'我又长出一个脑袋来,重新看人的关系,重新看世界。" 在高莽眼中,翻译不再是一个字一个词的语言转换,而是文化与文化的交流,心灵与心灵的碰撞。他开始关注那些可以进入人的心灵深处、拷问人生的作品。就在那时,他读了前苏联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选,其中的《安魂曲》,让他难抑心潮。
"1948年,苏共有一个关于列宁格勒和新杂志的决议,是我在哈尔滨翻译成中文的。决议里专门批判了阿赫玛托娃和佐琴科。我不仅翻译了内容,而且接受了对阿赫玛托娃的批判视角。
1954年,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参加苏联作家第二次代表大会,与阿赫玛托娃住在同一幢楼里,所幸我们没有见面。后来我才弄清楚,历史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安魂曲》写阿赫玛托娃十七个月等在监狱门口,反复排队,探望她无辜地被关在监狱里的儿子。她的第一个丈夫是很俄罗斯有名的诗人古米廖夫,被镇压了。后来平反时才知,其实他一句反苏、反共的话也没有讲过。他儿子对此有想法,竟三次被捕。《安魂曲》写的就是那段历史。
后来我还知道,阿赫玛托娃翻译了屈原的《离骚》,还翻译了李白与李商隐的诗。"
高莽译了阿赫玛托娃的诗集。"我特别喜欢她的作品。每次去苏联或者俄罗斯,我都要去看她的墓。她的墓,是一座墙,象征着监狱。墓虽然离城很远,但我会专门过去,给她献上一束花,表示我的歉意。"
从事翻译50多年后的1997年,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将"友谊勋章"佩戴在高莽胸前。那一刻,高莽异常平静。
这是一枚迟到的勋章。在此之前,高莽已经是普希金、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奖章的获得者。
"我不会停止。会一直这样做下去。"佩戴着勋章的高莽说。
保尔·柯察金改变了高莽,使他懂得了什么叫爱国、什么是国际主义,懂得了"人生只有一次,不能虚度,要为全世界劳动人民服务"。
他翻译的《永不掉队》,为他树立起一生的信念:我告诉自己,活多大岁数也不能掉队,只要有这口气,我就要干,力所能及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林戊荪的行路与读书
2008年4月,80岁的林戊荪重做记者,来到浦东。
"2001年10月21日夜,黄浦江畔上海国际会议中心灯火辉煌。APEC会议在《友谊地久天长》的乐曲声中开幕……"
7年后,赵启正与人合作完成的《浦东奇迹》从这一刻开始,记录浦东发生的巨变。
林戊荪此次是为翻译这本书而来,重温这段历史,感知浦东的沧桑巨变。60多天里,这位精神矍铄老者的足迹,踏遍浦东大地,科研院所、证券交易所、码头、工人驻地……一处又一处涌动蓬勃生机的所在留下他的身影。
林戊荪做了一辈子对外宣传。1949年全国解放了,正在美国留学的林戊荪,心飞回了祖国。"像我们这种年龄的人,毫无例外的都经受过战争,经受过被侵略和被歧视的年月。所以,看到祖国解放了,能够有一个机会重新来建设,都非常的兴奋。希望尽早买船票回国。"
1950年7月,林戊荪回到了北京。在姐姐家里,他意外地遇到了在《人民中国》工作的著名诗人徐迟。"他听了我的经历,异常兴奋,以诗人的热情拉着我的手说,一定要到我们这来工作,我们现在急需可以用英语写作的年轻人。"学哲学的林戊荪成了《人民中国》的编辑、记者,一干就是58年。这当中,他对外用英语写作国际问题专稿,也做翻译,既做过口译,也做笔译。
林戊荪信服中国的一句古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认为光读书还不行,必须要到现场去看。他敬仰前辈爱泼斯坦,尤其对爱泼斯坦作为一个记者到现场的坚持肃然起敬。"爱泼斯坦一共去西藏采访过四次,从50年代一直到80年代,有30年的时间在研究和现场进行采访。所以他后来写了一本很有名的书--《西藏变迁》。如何做学问,我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他勤快,经常记笔记。我曾经看过他采访延安的笔记,发黄的纸页,似乎一碰就会碎,依然保存着。看了,让人很震撼。" 林戊荪一生去过20多个国家,80岁上仍坚持到现场。到现场,是林戊荪职业的坚持,做记者如此,做翻译亦然。
林戊荪时常想到牛顿的一句话:"我之所以看得远,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做一个翻译,两种语言的功底都要深厚,同时还要进一步学习两种文化。因为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也是文化的一部分。要想做好翻译,要真实地表达原作的意思和它的文化内涵。"为此,读书,成了林戊荪生活的一部分。家中最大的房间,他用来做书房。图书馆,是他精神的港湾。他与爱泼斯坦的相识,是在图书馆里。爱泼斯坦是著名的记者,而他,还是个20多岁的小伙子。"认识他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喜欢看书,在图书馆里碰到,就聊了起来。"
"翻译确实有苦,但是也有乐。那种对原作的深入了解是非常令人着迷的。每每通过自己的努力,创造出一种新的语言成果,会有很强烈的成就感。"林戊荪为1952年亚洲和太平洋和平会议和1956年中共第八次代表大会做过同声传译,也在抗美援朝前线做过翻译。"好的口译,特别是交传,是让你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有人说,翻译就好像空气,没有空气是不行的,我们会窒息的;但是有的话,你又看不到他,你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这样的翻译才是好的翻译。"
在林戊荪看来,跨语言、跨文化的翻译工作是一仆二主,译者既要对原文负责,同时又要对读者负责。在两种语言、文化之间的译者是一个桥梁。
工作的动力,来自对自身工作价值的判断。"有时候,为解决一个翻译难点,你要耗费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必须不计体力和时间的成本。"林戊荪说。
1994年,从外文局局长岗位离休的林戊荪终得时间全心全意做起了翻译。第一本书,他翻译的就是《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学哲学的他,对《孙子兵法》的兴趣与众不同。"在我看来,《孙子兵法》充满了智慧。它不单是一个军事著作,它里面贯穿了辩证法,启迪你应对军事的瞬息万变。""文革"中,山东银雀山的一个古墓里,出土了《孙膑兵法》。那本薄薄的书,一下子就吸引了林戊荪的目光。他从北京城里的书店买了书,带回远郊的干校,昏暗烛光下的阅读,带给他享受。一次,睡意袭来,倒下的蜡烛竟把书皮几乎烧光。当时,对孙武和孙膑到底是不是一个人颇有争议,对此,林戊荪兴趣盎然。
翻译过程成了学习的过程。林戊荪找来国内外的军事书籍,其中,自然少不了毛泽东军事思想的论著。开始翻译《孙子兵法》的林戊荪,已不再是军事学的门外汉,翻译起来,已是颇有怡然自得之感了。
翻译了《孙子兵法、孙膑兵法》,翻译《论语》又约上门来。其间,约稿不断,文化的,宗教的,哲学的,军事战略的,经济的,选题广泛。于是,《论语》竟一译15年。虽然,《论语》也是林戊荪的最爱之一,为翻译它,林戊荪还是读了五十多本书,从头到尾改过5遍,可谓下了水磨工夫。
林戊荪面前的翻译,因充满创造性而魅力无限。对一个个新领域的探索,一个个新发现带来的欣喜,为他的晚年增添着快乐。每一本书的翻译,都似一步阶梯,将林戊荪送上对世界、对人生认识的新高。
尾声:
翻译家们充满着自豪。因为,世界因他们的工作而更加色彩斑斓,人类因他们的努力而增进着理解与沟通。"翻译就像水和电一样,它的存在人们是不注意的,但是它消失了,没有了它,世界就无法生存。" 国际译联主席贝蒂·科恩所表达的理念,已经得到广泛的认同。
就在即将搁笔的那一刻,记者眼前浮现出不久前参加的外文出版社成立60周年纪念会的情景:霜染两鬓的老者坐满半个会场。想到明日即将召开的纪念中国译协成立30年的会议,来者又会是谁人?
李文俊曾在很多场合提到他的老友蔡慧。70年前,他们一起出版了平生第一本译作霍华德o法斯特的《最后的边疆》和《没有被征服的》。而《爱玛》,是他们合作译成的最后一本书。"他已于几年前离世。他一辈子都在勤勉翻译,译笔忠实优美,他为读者贡献了许多优秀译作,得到的人生回报却那么少,自己始终单身,没有享受到家室的温暖。我祈愿在'那边',他的在天之灵能得到更好的照料,他能不再那么落落寡合,生活得更加热闹欢欣。"
悲凉与凄苦,又何尝不是很多翻译家人生浓重的色彩。
2010年1月7日,柳鸣九、罗新璋、李玉民、施康强、李文俊、叶廷芳等老翻译家出现在纪念 "加缪逝世50周年座谈会"现场。满堂银发皓首。
此情此景,让另一个记忆浮现在人们面前。
1978年,"全国外国文学工作会议" 在广州白云宾馆召开。当时尚是翻译界小字辈的李文俊躬逢其盛。"季羡林、冯至、梁宗岱、朱光潜等,都参加了这次会议,真可谓'坐中多是豪英'。印象中更深刻的,倒是像冯至和梁宗岱这样的老先生四手相扶,简直不敢相信居然还能重逢时的那种又惊又喜的面容,他们肚子里必是如打翻了五味瓶,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有些木讷。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了宋人陈与义《临江仙》里的那句: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30年后,李文俊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随口吟出的是杜甫的诗句:"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翻译,如今已经成为世界上竞争激烈的行业。64万人从事翻译的中国,似乎已是一个翻译的大国,但要真正成为一个无愧于五千年文明泱泱大国的翻译强国,我们的路还有多远呢?
来源:光明网 作者: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