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襄樊农家子弟,“工农兵学员”之前为乡村教员、之后为大学教师,再后干过二十七年国家出版社编辑,2007年年底回归讲台,现任一所师大文学院教职。工余写作,出版著作多种。
由海峡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四月印行的九卷本《冰心全集》第三卷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二0一0年七月印行的《冰心书信全集》,都收有一封冰心致林语堂的书信,书信原文末尾只有“十二月卅夜”的写作时间,这两种出版物都把此封书信的写作年份定在一九三五年。
细读这封书信,再根据书信中所提及的硬性史实,查考一下冰心一九三四年和一九三五年这两年的行踪,是可以把年份准确地确定下来的。
先完全依照冰心手迹来释读原信。
林先生:
前从潘光旦先生处转到手书,承嘱加入East & W est年刊编辑之任务,足见推重之忱,无任感荷。经过再三考虑,终以生性疏懒且从未用英文写作,冒昧答应,适足贻羞祖国。当今女作家如林,想能胜任愉快者亦必大有人在,望先生重行选聘,庶分工有人,不至追悔于后,则幸甚。《人间世》投稿事,叠蒙函催,俟暇当草上呈正。《人间世》出版逾年,而锐气不坠,真是当今小品文杂志中之佼佼者,堪为先生贺也。)
西北归来后小病数月,来函稽复,无任恐惶,特此奉复,并贺年祷)
谢冰心拜上
十二月卅夜
冰心这封书信的完整手迹,被收录在一九四九年二月上海中央书店出版的平襟亚化名平衡编辑的手迹影印本《作家书简》中。
林语堂致冰心的信由潘光旦代转,是因时任职于清华大学的潘光旦和冰心丈夫吴文藻是“社会学”研究同行又同在一个城市教书之缘故。冰心夫妇当时在燕京大学任教,都在北平,是近邻。
信中所言林语堂“嘱”冰心“加入East & W est年刊编辑之任务”,应该就是关于一九三五年八月创刊的英文刊名为T"ien H siaM onthly的《天下月刊》请冰心列名编辑一事。
林语堂最初想以《东方与西方》为刊名,年出一卷。“East & W est”意译就是“天下”,后来索性以“天下”的汉语读音的英译拼写为刊名,改为月刊。
《天下月刊》主编为温源宁,编辑有林语堂、吴经熊、全增嘏、姚莘农(姚克)等。该刊被认为是民国以来水平最高的英文文艺刊物。虽然冰心没有同意列名杂志的“编辑”名单,但这份影响颇巨的《天下月刊》仍然英译发表了她的小说《第一次宴会》。
冰心在书信中辞谢她被邀列名“E ast & West年刊”编辑的理由,当然也站得住,是有说服力的。但我想,林语堂即将创办的这份刊物有着国民政府要员孙科的背景,是不会在圈内人士中不为人所知的。冰心同巴金一样,不爱占染政治党派的派别色彩,她的辞谢列名,也可算作中国传统文人的中立雅洁之习吧。林语堂就不大一样了,只要能干事,只要是益于文化发展和推广的好事,他才不管你什么背景不背景呢。这叫洒脱,也是中国传统文人的优良传统之一。
《人间世》由林语堂主事,他自然要向名头很大的福建老乡同行冰心约稿,“叠蒙函催”体现了约稿的急迫性。有过编辑经验的人都知道,要保持一份半月刊尤其是“小品文”半月刊的发稿质量,成功的定向约稿该占去绝大份额。主编一次次地向一位著名女作家索约稿件,就不是一件小事了。但是,直到《人间世》半月刊停办的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在《人间世》上也没有发现冰心“俟暇草上呈正”的文稿,或许冰心确实觉得她的文章不适合在《人间世》这种“幽默”刊物上发表。
最末,就是冰心这封致林语堂的书信之写作年份问题。《冰心全集》第三卷和《冰心书信全集》都把书信写作年份定为一九三五年,而林语堂主事的《人间世》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已经停刊,冰心会答应给一份已停办十天了的刊物供稿吗?
《冰心书信全集》收有一封题为《致史先生》的信,写于一九三六年三月八日,信末括注“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人间世》第二期”,这儿的《人间世》半月刊系史天行主编,在汉口印了头两期后改名《西北风》。彼《人间世》,不是我们讨论的此《人间世》!此《人间世》,即冰心信后面说到的“出版逾年”的《人间世》,是冰心忘了这本刊物是半月刊,她以为眼前被林语堂老乡逐期赠阅已经是厚达一摞的,刚好这时已出了十二本,又要翻过一个年头了,故有“出版逾年”这一说法。
此信的确凿写作年份,是冰心此信正文最后一句明白昭示的,即“西北归来,后小病数月”。这回的冰心等人的“西北”之行在冰心生平事迹上是一个大可记忆的史实情节,有冰心写毕于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九日夜的著名系列散文《平绥沿线旅行记》为证。
冰心这次“西北”之行,是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六日回到北平的,之后,她便“小病”至年底。如果错误地把这封书信的写作年份延迟到一九三五年年底,冰心这年五月一日生下女儿吴宗远,她还会有好几个月的长途跋涉的“西北”之行吗?
题外的话,无论是《冰心全集》的书信搜集,还是《冰心书信全集》的书信搜集,都还有再行扩充的寻觅空间。随手翻阅了我手头的一些常见书刊,就发现了十好几封公开刊行的没有入集的冰心集外书信手迹影印件。看来,匆忙编印所谓的“全集”尤其是“书信全集”,是会留下诸多遗憾的。
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龚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