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我曾为了写论文做过一番考证工作。时间虽不长,但日日熏在故纸堆中嗅腐蠹气味的经历至今记忆犹新,那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翻译大家杨宪益的《译余偶拾》勾起了我的回忆,也生出些感触来。
陈寅恪主张考证“重在运用史料,作曲折委蛇的辨析,以达成自己所透视所理解的新结论”,杨宪益可谓是该种考证方法的实践者。《译余偶拾》以前刊行过,后来多次重版,很受读者欢迎。初看此书时,我曾纳闷,杨先生的一生难道不是完全致力于将西方古典名著《荷马史诗》译成中文,把《离骚》、《红楼梦》、《聊斋志异》等文学和思想意韵皆深厚的中国古典作品译成英语,传扬于国际文坛吗?他怎么有闲功夫写考证文章呢?这完全是另一个领域内的工作啊!其实,在抗战离乱期间,杨先生曾在重庆北碚寄居过一段时日,他与国立编辑馆的同仁们精诚合作,除了一起英译史学巨著《资治通鉴》外,还写了不少文史类考证文章发表于上海的《新中华》杂志上,后来这些文章结集出版了。可惜的是,这些珍贵文字后来部分湮没无处可寻,而新写部分,由杨先生自己出钱印了一本,叫《零墨续笺》,只用来分送朋友。而这些文章,杨先生自认为“是我青年时期不成熟的读书笔记,也许还有些参考价值。”
翻看《译余偶拾》,杨先生颇有些惊人发现,比如他考证出西亚、希腊诸王曾采用过汉初皇帝谥号的“孝”字;中国也有“灰姑娘”,就是古代的扫灰娘等。佩服杨先生西学的深厚,他的很多文史考证都是从中国文化出发,在外国传说、神话的渊源中寻找异同联系。比如关于《板桥三娘子》的故事,他从叫人吃了荞麦饼后变成驴的板桥三娘子联想到希腊《奥德纪修》中的将人变猪的女巫竭吉,还有罗马阿蒲流根据传说写的“人变驴”的故事。杨先生发现清代王士禛的《陇蜀余闻》中录有白乐天关于“板桥”的七绝:“梁苑城西三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然后,先生从唐代板桥之名的由来,推断出此故事原型是随着唐宋时著名的昆仑奴而来自非洲的。这些推断也许有些牵强,毕竟只有文字记载的孤证,不过先生的文章还是说明,古代随笔中那些看似乱话三千的神话传说、奇闻异事,其实无不有着现实根基。杨先生的文章对于增广读者的见闻和学识大有裨益,且书中的掌故意趣也很具价值。
当然,要真正娴熟于考证,除了天分和学力外,还需要非同一般的沉稳和耐心。读《译余偶拾》,发现杨宪益的文章有寅恪先生神韵,都喜用异族史料、宗教典籍。杨先生精通英语自不待言,他还对梵语、拉丁语、古希腊语都有所涉猎,这也为他的考证提供了较好的条件。但就整体上看,他与陈寅恪先生毕竟有高下之别,考证时有穿凿之弊。说到底,杨先生真正的成就还是在翻译方面,于考证只是偶尔为之,视作一种业余爱好。先生后来大概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便一心从事翻译工作,再不走青年时代走过的考证之路了。
本文来源:宁波网-宁波日报 作者:傅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