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向管理人员借了一辆手推车,把大约二三百本书运到车上。回到校园,把书送到红三楼二层顶头的一个房间里。这是赵先生的临时宿舍,陈设简单,收拾得干干净净,里面添了几个空书架。我们把找回来的书整齐地摆放在书架上。赵先生笑得那样开心,那样爽朗。我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开心过。”
1957年,我考入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英国语言文学专业。在大学五年学习中,经历了反右、大跃进、反右倾等政治运动,大一时参加了修建十三陵水库劳动,大二时参加了修建密云水库劳动,大四时在通县养过半年猪,此外几乎每个暑假都到农村劳动,走遍北京郊区各县,高年级时又赶上了三年困难时期。学制虽有五年,但实际加起来仅读了两年半书。由于我们刻苦努力,又加上有一批优秀教师栽培,还是取得比较好的学习成绩。李赋宁曾赞扬我们,这班学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学得这样好,真是不容易。我所在的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英国语言文学专业,是1952年院系调整后重组改建的,聚集了一批卓越优秀的教师,可以说是群英荟萃。给我授过课的教师包括朱光潜、赵诏熊、林筠因、周珊凤、张祥保、杨周翰、李赋宁、赵萝蕤、张谷若、吴柱存、徐锡良、齐声乔、乔佖、祝畹瑾、张珑、罗经国、龚景浩、陶洁等人。他们中间有国内驰名的翻译家、文学批评家和语言学家,更有不少年富力强、水平高超而且经验丰富的基本语教师。他们不仅教我学好英语,还教我学会如何做人、如何治学和如何运用英语为社会服务。我在1962年毕业后留校任教,又与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共事20余年,在教学中向他们请教,向他们学习。
为了纪念和感谢教过我的这些老师,在他们80岁、90岁或100岁诞辰之际,我都写篇文章,回顾他们对我的教诲和给过我的帮助,表达我的怀念之情。今年正值赵萝蕤先生百岁诞辰,我特地写这篇文章,寄托我的思念。
1959年,我大三时有幸聆听了赵萝蕤先生的美国诗歌课。在此之前,虽然系里经常开大会,但是我没有见过她。一是因为她身体不好,二是因为她家住城里,有课时才来学校。有位高年级学长说,赵先生的宿舍在未名湖畔的体斋二楼,室内有架钢琴,经常弹奏名曲。可惜我在未名湖边散步时,从来没有听到过赵先生的弹琴声。同学们都很好奇,议论不少。有人打听到,赵先生是早年美国芝加哥大学的文学博士,是位才女。有人说赵先生的丈夫是鼎鼎大名的新月派诗人陈梦家。爱好诗歌的同学都读过陈梦家的新诗。还有人说赵先生的父亲赵紫宸是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北京大学西语系办公地点正是燕京大学宗教学院的旧址。我曾在民主楼一楼的一个房间的门玻璃上依稀看到“宗教系办公室”字样,想必赵紫宸先生当年就是在这里办公的。我读大学时,民主楼的二楼是西语系图书馆。听老教师说,这里在解放前是燕京大学的小教堂(chapel)。而现在已改造成为一个会议厅。
我学习的专业叫做英国语言文学专业,学的基本是英国文学,很少涉猎美国文学。我读过乔叟、莎士比亚、狄更斯、雪莱、拜伦、济慈等名家著作,但是对美国文学,仅知马克·吐温和杰克·伦敦二人。这是当年苏联影响所致。如今,53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赵先生第一次给我们上课的情景。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先生,第一次接触美国诗歌。上课铃声响了,同学们期盼已久的赵萝蕤先生出现在教室。她与教过我们的林筠因、周珊凤、张祥保等几位女教师岁数相仿,都是年近半百。她给我的印象是端庄、安详、温柔、和蔼。她一口纯正的英语,深深打动我这个青年学生,至今响在耳边。她教我们读朗费罗、惠特曼、狄金森和艾略特,带领我们进入一个完全陌生而新奇的诗境。我认识了一个比马克·吐温和杰克·伦敦更广阔、更丰富、更生动的美国文学世界。
由于历史原因,赵先生的精神曾受到很大打击。“文革”中,她与其他知识分子一样,也受到迫害。1968年冬季,西语系的教师曾被关在27楼,搞清理阶级队伍,长达数月之久。有家有孩子的老师不准回家,我们这些单身汉不准回宿舍。去饭厅吃饭,去浴室洗澡,需要排队集体前往。天天是无休止的批判会,耳朵里充满此起彼伏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声。一天,我们正在房间里开会,忽然听见走廊里传来“打倒赵萝蕤”的喊声。我推开门一看,只见赵先生被几个人扭着胳膊,揪着头发,按着脑袋,在走廊里“游街示众”。我看到赵先生披头散发、脸色苍白的惨状,真不忍心,赶紧退回屋内。这一悲惨情景令我终生难忘。
1970年秋季,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进校。这标志着1966年“文革”爆发而停课数年后,北大开始恢复教学。那时候,北大的大批教师仍在江西鲤鱼洲劳动改造,留校的少数教师担负着繁重的教学任务。我们遇到的一个困难是缺乏教材。英美文学被看作是“封资修”,原有的教材被废弃。上课的教师没有教材,如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工宣队指派我和赵先生编写教材。新教材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我们二人匆忙上马,编写课文,编写练习,十分紧张。我负责写初稿,赵先生修改。每天下班前需将当天编写的英语教材翻译成中文,交工宣队审查,花费不少时间。教材当然是要求思想挂帅,要求思想性第一。我们还要坚持兼顾英语特点,循序渐进,注意学习规律。这是个十分难摆平的艰巨任务。赵先生改稿子,一丝不苟,十分认真,我从中学到不少东西。虽然是些简单的句子,但是我有机会好好复习了一下英语,重新练习荒疏了的基本功。1971年初的一天,“四人帮”干将迟群来北大讲话,声称要在北大教师中间“抓一批不挂牌的右派”,“抓一批比五一六还五一六的反动分子”。这在北大教师中间引起极大震动,搞得人人自危。没想到这又深深触动了赵先生。第二天上班时,我见她眼圈发红,脸色铁青,一副病态,好像昨晚没睡好觉。我对她说:“您身体不舒服,就回宿舍休息吧。”她执意留下,立即趴在桌子上写。我对她说:“不要着急,先休息一会儿。我还没有写完初稿。”她不听,还是继续写。一会儿,她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张纸,递给我,让我交给工宣队。我一看,吓了一大跳,知道她犯病了。原来她写的是“我就是不挂牌的右派”,“我就是比五一六还五一六的反动分子”。我赶紧安抚她,对她说:“您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偷着把她写的那张纸撕得粉碎,不要留下对她不利的把柄。然后去找负责我们编写教材的工宣队员,对她说:“赵先生犯病了。让她好好休息吧。”赵先生很快被送往安定医院治疗。
1971年秋季的一天,一位工宣队师傅带着我去完成一项特殊任务。我们乘坐学校车队派出的一辆上海牌轿车,前往国子监。在路上,工宣队师傅交代我们将要做的事情。他说:“为了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上级批准要归还一批‘文革’初期从赵萝蕤家中抄走的外文书。我们今天要找到这些书的下落,并且将书拉回学校,归还赵萝蕤。”我心中暗自高兴。汽车开到国子监,我们下车向站岗的解放军战士出示介绍信,获准进入。我以前从未进过国子监,发现里面非常大。有人领我们走进一个大房间,这个房间像故宫里的一座宫殿那样大,里面堆满了各种精美瓷器,从地面一直堆到屋顶。但是,我们没有在里面看到图书。我们走了四五个大殿,发现里面都没有书籍。一位工作人员说:“这里没有图书。你们到北京市文物局仓库去看一看吧。”这时已是中午12点,文物局仓库工作人员休息。我们只好等到下午两点。文物局仓库位于交道口的一座旧时的深宅大院,里面一个四合院连着另一个四合院。我们走进一个院落大门,进入里面的高大房间,看到的依然是堆成山一样的抄家物资,主要是各种瓷器古董。我们走了大约八九个院落,都没有发现我们要找的书籍。当我们走到最后一个四合院,在正房里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图书,有各种古籍善本,也有不少外文书籍。管理人员指着一堆外文书,说:“这是赵萝蕤的书。你们只能挑选内容健康的书,不能拿走封资修的书。只给你们一小时挑选书籍。”又拿出一个书单说:“你们好好看一看,这上面都是中央首长要看的书,不能拿走。”我瞟了一眼,看到第一本书名是GoneWith the Wind(《飘》)。
这堆原属赵先生的书是些英美文学名著,有的书是我曾经读过的,另有些是我在北大校图书馆或西语系图书馆看见过的,还有些是在英美文学史中见过书名的。这堆书中间有些是她父亲赵紫宸的赠书,扉页上写着“赠给爱女”的字样。依稀记得好像有几本是她丈夫陈梦家的赠书,扉页上写着“赠给爱妻”的字样。管理人员站在旁边监督,我只能慢慢甄选。每挑出一本书,他就问我是什么书。我必须向他解释,非常耽误时间。我心想,一个钟头也挑不出几本书。正巧有人叫管理人员出去办事。我见他不在,就不再仔细查看,只是一个劲儿地把书往已挑出的书堆里放。工宣队师傅对此默许,还帮助我抱书。等管理人员回来时,发现我们挑出的书已有一大堆,连说:“你们拿走的太多了。仔细检查过了没有?”工宣队师傅回答:“每本书都检查过了。”一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我们替赵先生找回一大堆书。管理人员再次问我:“里面有没有这个书单上的书?这可是中央首长指名要看的书。”我回答:“保证没有。”我们向管理人员借了一辆手推车,把大约二三百本书运到车上。
回到校园,把书送到红三楼二层顶头的一个房间里。这是赵先生的临时宿舍,陈设简单,收拾得干干净净,里面添了几个空书架。我们把找回来的书整齐地摆放在书架上。赵先生笑得那样开心,那样爽朗。我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开心过。
这对我来说,是一段难忘的经历。50年过去了,我脑海中犹存赵先生的音容笑貌。当然更记得她给学生们的教诲,特别是给我的帮助。我追述这件往事,以缅怀对赵萝蕤先生的思念之情。
来源:文汇报(作者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