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四月的北京,骤雨初歇。淡白色的云、铅灰色的云、蛋青色的云,簇拥于天边,像彼此抱团取暖。而云和云热拥,意味着下一场大雨又要袭来。
余老没有带伞。他戴着一顶巴布瑞式样的鸭舌帽,和夫人范我存女士并肩步出酒店大门。
他的脚,似乎出奇的大,穿着一双深棕色的皮鞋,看上去,至少有42、3码。
通常,从人体的比例来讲,脚大的人,个子一般较高。可眼前的老人似乎不到1米7,身形瘦削清秀,像个孩子,是的,神情举止就像个孩子。
这个大脚的诗人啊,是因为一辈子都在行走吗?
是行走,让他的双脚从此有了大地的模样吗?
“一辈子在水上流浪/ 我的家就是宽广/ 早饭在叙府吃过/ 晚饭到巴县再讲/ 嗨幼,嗨幼/ 晚饭到巴县再讲。”
这是余光中写于1949年的诗歌《扬子江船夫曲》,也是他生平的第一首诗。第一首诗,就是一首奔跑的诗、行走的诗、漂流的诗,所有的远方都像驿站,所有的远方都是故乡。不能停歇,停下来就像叶子从树冠上凋落,鱼孤独地游上河岸。
停下来就是枯萎啊。
只有行走。
脚掌在大地和河流上延展起伏,诗人越走越远,越走越辽阔。
谁说你的名字写在水上/美的创作是永恒的欢畅
路过北大未名湖,余光中拉住老伴范我存女士,在岸边合影。
他问陪同的北大中文系女学生,“湖水有多深啊?”学生答道,余老,差不多一人深吧。
余光中抬手在头顶比画,“正好可以把一个人淹没。”
大家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记者:余老,北京大学聘请你成为“驻校诗人”,北大之于您,是一种怎样的意义呢?
余光中:我本来是被北大录取,可以做北大正式的学生,因为战乱,后来就读于厦门大学,又随父母赴台湾,上了台湾大学的中文系。可见,属于我的时代相当动荡。
虽然没有幸运地就读北大,但我与北大却始终有一种无形的牵连,当时台湾大学校长傅斯年,当年就是北大杰出的校友,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之一,担任过北大代理校长。
现代主义代表诗人卞之琳、何其芳、李广田,被称为“汉园三杰”,他们都是北大的,我的老师我的前辈,都是北大的。这是我的荣幸。
今天,我能回来,成为“驻校诗人”,反哺北大,我要努力,不要对不起我的这些前辈。
走至校园中的蔡元培塑像前,余光中要上前献花。
“等等,我要把帽子摘掉”。
他把那顶看上去十分洋气的帽子交给边上的人,双手不断捋顺自己的白发,并侧过头去问夫人,“这样行吗?”
深深鞠过三躬,他把花束轻轻搁放在塑像前。
记者:这是蔡元培先生的衣冠墓吗?
余光中:这应该不是衣冠墓,就是一个纪念的雕像。1941年,抗战中期,蔡元培校长在香港离世,五天后出殡,整个香港降了半旗,之所以民间、学府对他如此崇敬,源于他当时主持北大时包容、多元的胸怀。
蔡元培最后几年在香港,身体一直不大好。他真正的墓,在香港华人永久公墓,哗,周围的墓多得不得了,很多都比他的豪华。
我写过一首诗,是写给蔡校长的,“墓中人的手啊/ 曾经摇过五四的摇篮”。
他注定要做南方的诗人/ 他的诗/ 要在亚热带的风雨里成长
路过一片银杏树,余光中停下脚步,用四川话对夫人说,“快看,银杏,四川话叫”银恨“。
一个男孩子听见了,激动地扑到余老身边,“余老余老,您还会说四川话啊,我就是四川人呐。”
余光中打量了这个个子高高的北大学生,用四川话和他打招呼,“哦,川娃儿。”
记者:您曾经这样说过自己,“这个孩子啊,他根本就是偏于江南的”。但四川又与您有生生不息的关联。
余光中:我母亲的家在常州武进。父亲的家在闽南,很少回去,要回去也是回常州。
常州有我的舅舅,舅舅12岁开始读古文,他对于我,有一种力量,有一种权威,我愿意跟着他走。父亲崇尚儒家思想,教我历史。舅舅教我那些美文,《赤壁赋》、《阿房宫赋》,舅舅是我的启蒙者,我觉得这些文字真好,一旦喜欢了,谁也就挡不住我了。
四川对我当然也很重要,曾经有七年时间,我都住在四川的乡下,最大的收获就是和大自然很亲近,亲近那些动物和植物,还有当地的气候。日后我写诗歌,那种感性的部分,那种对听觉、视觉、触觉的描写,之所以能够生动,有临场感,四川的生活体验非常重要。
我原是晚生的浪漫诗人/ 母亲是最幼的文艺女神/ 她姐姐生了雪莱和济慈/ 她生我/ 完全是为了好胜
北大的“中国诗歌研究院”正在修葺中,四周搭建着脚手架。看上去,未来的中国诗歌权威机构具有京城四合院的模样,飞檐,灰墙,沉静端详。
身旁的北大教授告诉余老,今后,北大的“驻校诗人”就住在此地。
记者:您如何看待“驻校诗人”?
余光中:“驻校诗人”这个概念或许来自西方,我觉得,不光是诗人可以重返象牙塔,小说家和戏剧家也可以驻校啊。
我印象中,全世界最著名的驻校诗人,莫过于美国诗人罗伯特·佛罗斯特,这是一个长命的诗人,活了90多岁,曾经在肯尼迪总统的就职典礼上朗诵诗作,是美国的桂冠诗人。
我理想中的驻校诗人的状态,就是我一个人自由的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沿途,有学生认出你,上前来与我自由交谈,谈诗歌,谈什么都可以。
驻校诗人的经验很重要,包括成功或是失败的经验。如果此路走不通,我就会警告你,你如果继续走这条路,可能会浪费时间。
或许就在今年秋天,我会计划在北大驻校一个月,演讲3个题目,同时,希望在未名湖畔写一些诗。
天狼厉嚎吧/ 在风的背上/ 把光族都叫醒
人们带领着他,走进北大中文系的一个院落,院子外面挂着一个方形匾额,上面写着“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几个字。
院子里,一架紫藤正在怒放,见到植物,见到花花草草,余光中的眼神像是粘上去似的,一时半会儿简直就是挪不开了。
他又指着一株花树问,“这是梅吗?”“不,这是野山桃。”
他在院落里找来找去。
一会儿找到两树海棠,一会儿又找到一棵山楂树。他赞美说,“一到夏天,这个院子里了不得啊,到处都结满了海棠和山楂。”
记者:您一直能在生活中寻找美好而真实的东西。人们觉得,诗人难免会有些虚无,您曾经“虚无”过吗?
余光中:我曾经说过,如果,必须承认人是空虚而无意义,才能写现代诗,那我乐于向这种“现代诗” 说再见。
台湾的诗歌界评价过我,说余光中一直没有虚无过,他的诗,不晦涩。因为晦涩很容易包装深度嘛。不艰涩,又能表达出繁复的思想,不容易,而余光中他做到了。
记者:曾经看见过这样一段文字,用来谈论您与中国现代诗歌之间的关系。说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当时的诗人推翻了旧诗的传统以后,写白话诗,推翻旧的格律,建立新的格律,难之又难。当时很多诗人望而却步,责任就落到了少数技巧很高的诗人身上,譬如闻一多、刘大白、徐志摩、余光中。
余光中:当时我和诗坛之外的人打笔战,告诉他们,文学史的发展,必然要进入到新诗的阶段。然后,又跟诗坛之内的人打笔战,不断反省思考,这个诗应该往何处去。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我说过,在中国文字的风火炉中,要炼一颗丹。我提倡要回到中国诗歌的传统,但不是守旧,而是创新。
我尝试把文字压缩、拉长、捶扁、磨砺。把它拆开又并拢,折来且叠去。为了试验它的速度、锐度和弹性。
写我的名字在水上/ 不,写他在云上/ 不,刻他在世纪的额上
雨还没有落下来,而四月的杨花柳絮,却纷纷扬扬地在空气里飞动。
校园中,迎面走过来两个男生,都戴着淡蓝色的纸口罩。
余光中看着他们从身边经过,说,“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这剪刀果真厉害啊。他们都怕得戴上面具了。”
记者:台湾眼下的年轻人是怎样看待您的诗作的?
余光中:年轻人读我当年的诗,说,这比较像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文献。
记者:但您的一些诗歌因为被流行乐坛谱成了脍炙人口的歌,年轻人其实从未对您陌生过。
余光中: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当时我在美国,听了很多披头士的歌,鲍勃·迪伦的歌,受到很大的感动。希望能把摇滚乐的节奏,化到我的诗里面。
我的很多诗,李泰祥、罗大佑都拿去谱曲了。
音乐界认为我的诗是可以唱出来的,那个被尊为“现代民歌之父”的杨弦受我的诗感动,引发了校园民谣的热潮——那时,年轻人抱着吉他,在校园里哼唱我的句子,“路有多长,歌就有多长,草鞋就有多长。”
记者:听说您年轻的时候,家里有一百多张古典音乐唱片。
余光中:是的,那时候住在厦门街,诗人画家都在我那里聚会,当时每个人都器宇轩昂,眉宇之间好像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的那种感觉。满座群英啊。
他们形容那时候我家的玄关,“像威尼斯,很多鞋子都停泊在那里。”
这是最后的武器/ 即使围我在三重/ 困我在墨黑无光的核心/ 缴械/ 那绝不可能
那是一个十分温暖的细节。不知道别人留意到了没有。
总是这样——走过一段路,聊过了一会天,余光中总会自动停下脚步,无声地打断所有人的话题,目光越过簇拥的人群,去寻找他的夫人范我存女士。
他的目光,像手,隔得老远老远,也能用温存的眼神挽起他太太的手。
记者:很多人过了50岁以后,就慢慢收笔,慢慢封笔了。您50岁后还不断在写。他们说,70岁后写,已经不是新闻,是事件了。
余光中:他们说,我是一个傲慢的创作者,在和时间比赛。
记者:很多人到了这个阶段,都难免江郎才尽了。
余光中:江郎为什么才尽?是因为他的灵感枯竭了,对生命不敏感了。语言枯竭了,语言的空间变小了。我觉得我还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记者:和大陆的诗人们,至今您还有和他们来往吗?
余光中:我最早认识的是流沙河,是他把我的诗歌发表在《星星诗刊》上的。后来又认识北岛,我们一起在英国做巡回朗诵演讲,相处了十多天,现在北岛住在香港,我们还时常见面。
舒婷是我的福建老乡,我去过她鼓浪屿的家里,吃过她做的地瓜稀饭。
于坚我也见过。
记者:当代诗坛的毛病是什么?
余光中:这些似乎是通病——句子太长,古人的诗只有寥寥几字,现在的诗人们越写越长,20几个字一行,连副刊的版面都排不下了!或长或短,似乎没有章法。回行太多,第一行没有讲清楚,到第五行也没讲明白。
游戏都有规则,艺术难道没有规则吗?
记者:如果要返回古代,您最愿意和哪位诗人交朋友?
余光中:苏东坡吧。他能交朋友,处于苦难但仍然能保持一种很快乐的状态。
杜甫是中国最伟大的难民,他不快乐。
与李白同行,比较危险。我曾经在1985年写过一首《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他会超速,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红灯是绿灯。他没有现实感。
记者:您将会一直写下去吗?
余光中:我余下来的时间,将会更多地去翻译点东西,眼下正热衷于翻译英国浪漫诗人济慈的诗,希望有更多的时间,进行从容的推敲。
我是要收线啦。我这个风筝放得太远了,该收线了。
(记者 潘宁 /文 王一 /摄)
【作家名片】
余光中,祖籍福建永春,1928年10月21日生于江苏南京,1947年进入金陵大学外语系(后转入厦门大学),1948年随父母迁香港,次年赴台,就读于台湾大学外文系。1952年毕业。
1953年,与覃子豪、钟鼎文等共创“蓝星”诗社。后赴美进修,获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学位。返台后任师大、政大、台大及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现任台湾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
来源:西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