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1981年,一次在西院遇到王公。王公问我,“立礼,最近在写什么文章吗?”我回答说没有。王公说,“那好,帮我个忙,写篇东西吧。”于是王公告诉我人民大学中文系的一位教授请他为《外国文学史》(欧美卷)撰写乔伊斯一章。但他手头的工作太多,没有时间。我很老实地交代:“我对乔伊斯不了解,还是做学生时读过他的《都柏林人》,他的其他作品没有读过。”王公说服我说,“没关系,你可以读嘛,这个作家的书不多,只有四本。”我想,四本是不多。就答应了王公。回到家里,忙把乔伊斯的四本书找齐,一本本的读起来。开始还好,但读到第三部长篇小说《尤利西斯》就像遇到一块难啃的骨头。请原谅我如此不恭地比喻一部世界文学巨作,但这确实是我初读《尤利西斯》的感受。这部数百页的长篇小说竟然只描写了三个普通爱尔兰人一天的日常生活和内心活动。小说中有很多典故以及人物的回忆、联想、幻觉和内心独白,我实在难以理解。此时,我有掉进陷阱的感觉。这不怪王公,只怪我对乔伊斯无知,才不知深浅地跳了下来。看着《尤利西斯》,我真正发愁了,心想,我读都读不懂,怎么下笔写评论文章呢!这个任务又是那么重要,一是王公交给的,不但要按时完成,而且得做好;二是,这套书是国家教委委托编写的教材,主编朱维之和赵澧都是学贯中西的著名教授与学者,此书意义重大。我急得掉了几次眼泪,对丈夫说,“这次我可过不了关了,交不了差了。”他只是一味地安慰,“你行,你能行。”反正哭也没用,我只得振作起来,跑到北京图书馆,抱回来凡能找到的有关参考书。印象最深的、也是对我写作帮助最大的是Richard Ellmann著的James Joyce.在这些参考书的指引下,我才慢慢读懂了《尤利西斯》,逐渐理解其中的艺术价值。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为芬尼根守灵》更是接近天书般的作品,用梦呓般的语言描述了一场梦幻。坦白地说,即使有参考书指导,我最终也没有读懂这部书,只能靠着参考资料对作品做了简要介绍,好在编书的原则要求就该作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进行解读,我选择了《尤利西斯》。稿子写好了,一遍遍地修改直到自己没有能力改进为止。我走到王公的办公室,把稿子交给他。过了几日,王公找我过去。他说,“总的来说写得很好,我改了几个地方。换成我写也大概如此了。”这最后一句话很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这于我来讲是肯定和鼓励,于王公来讲是谦虚。其实,王公是研究爱尔兰文学的专家,写一篇关于乔伊斯的文章对他来说是很容易的,而他却交给了我,这大概是王公锻炼新人的做法吧。我写乔伊斯的过程是苦苦挣扎,但也是逼着我努力认真去读书和思考,苦尽甘来,最后是有收获的。乔伊斯是现代派小说巨匠之一,他的意识流手法对我日后读福克纳的作品极有帮助。
不久,王公开始了他的英国文学史五卷本的宏伟项目。英语系搞文学专业的教师很多都参加了。记得第一次会议是在办公楼二层小会议室召开的。王公就这一项目做了长篇发言。关于《英国文学史》纪念集里有很多回忆,我不再重复。但王公讲话里有两点当时给我印象极深。第一,是他的创新精神。王公强调写文学史不能照搬英美的路子,也不能抄袭苏联的做法,而是要体现中国学者研究英国文学的成果,走出一条新路。第二,写史如同文学创作,要有文采。关于文采王公在许多场合都强调说,写东西不但要有内容,而且要有新意,文字上不刻意追求华丽,选词用句要得当,体现自己的风格,他反对堆砌四字成语,说那样的文章很刻板。王公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读他的文章总觉得犹如春风拂面,让人感到自然、亲切、从容、洒脱。在清新的字里行间中闪烁着智慧之光。
这次王公让我写十九世纪的英国女作家,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但是,后来因为多种原因,我与《英国文学史》失之交臂,很是遗憾。
1983年我获得了申请美国富布莱特访问学者资助的机会,需要两份推荐信。我请王公写一封。王公爽快地答应了,说,“你为我做过事,推荐信我一定要写的。”后来王公还让我为他传封信,是他写给牛津大学同学Edgar Shannon的。Shannon教授任弗吉尼亚大学、即我访学的大学的校长。王公可能想建立校际交流。我见到了Shannon教授,但他已经不在位了,无权决定学校事务。访学回国后,我给王公带了两件礼物: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和精装的全套乔伊斯著作。王公笑眯眯地收下威士忌,然后边翻书边问,“这是什么版本的?”问得我哑口无言,因为我对版本学一无所知。后来方知,原来王公在牛津的导师Wilson教授是公认的版本学家,在他的影响下王公对版本学也颇有研究。
90年代初直到王公谢世(1995年1月)之间,我常参加王公组织的学术讲座和研讨会。作为副院长和北外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王公经常邀请国外著名学者来讲学。规模不大,就在外文所的会议室里,参加人数一般有二、三十人。演讲之后有讨论。我多年脱离文学,对演讲内容大多陌生,只做一个听者。而王公总能针对演讲提出问题和看法,能够与演讲者展开真正意义的、深层面的学术交流。王公对英语文学的新动向很关注,也有颇多见解。他博览群书,且记忆力超人。他对当今英语界有影响的作品的题目、作者、出版的时间等细节了如指掌,王公的学识之广不能不令人佩服。
王公既聪敏智慧,又勤奋刻苦。他一生著有33本书,其中16部是他生命最后十年完成的。他有许多头衔,除了校内的还有国家级的。对他来说,名利都不缺,但他却在70多岁时还每天清早5点起床写作,与时间赛跑,笔耕不辍, 实践着他“以所学贡献国家,为人民服务”的准则。王佐良先生在大学时便体会到literature sweetens life,他这一辈子在学习、教授和研究文学中度过,有莎士比亚、雪莱、彭斯等众多诗人和作家相伴,他的一生是美好的,甜蜜的。
来源:王立礼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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