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为王佐良先生写纪念文(许国璋、周珏良亦如此)是轮不到我的。王公的影响是全国性的,对他的纪念也是全国性的。王公逝世后便有许多缅怀文章刊登在报纸杂志上,2001年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为纪念王公逝世五周年出版了《王佐良先生纪念文集》,收录了近五十篇文章,由各界人士,从各个方面追忆王公的不平凡的一生,他的丰硕学术成果,以及对我国英语教学与文学研究事业的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这些文章的作者有的是王公的老朋友、老同学,有的是他的嫡传弟子,多年师从他学习和研究英国文学的学生,有些是外校与王公联系密切的著名学者,有些是出版社工作人员,编辑出版过王公的作品。这个集子编的非常之好,内容和装帧都很精致,我常常拿出来仔细品读其中的文章。但这纪念文集的出版并不意味着为回忆王公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我认为,如果一个人备受人们的敬仰和爱戴,那么,人们对他的思念将是持续不断的。况且,我觉得,王公活在我们每个人心中,你心中的王公和我心中的王公不会一摸一样,肯定有所差异。1995年1月20日清晨,一个电话打来,告诉我王公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而去世的噩耗,我心情沉痛,流下了眼泪。作为北外英语系的学生和教师,王公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我心里有许多话要说,但一直没有机会。请相信我,我不是在抱怨,而是感激博客为所有和我一样想念王公的无名后学提供了一个自由的空间,使我们找到一个地方来倾诉对王公的缅怀之情。
关于王佐良先生的生平及其著作,已有很多介绍,在网上也容易搜索到。我就不赘述了。但我有几点特别深的印象。一是王佐良先生从小打下了扎实的英语基础,他中学就读武昌文华中学,这是一所由英美圣公会等基督教派创立的教会学校,除了国文,包括体育课在内的所有课程全部用英语教授,使得王佐良少年时期便熟练地掌握了英语。1935年,王佐良考上北平清华大学外文系,读了两年后随学校迁到大后方,改为西南联大。在大学四年里,他的英语教师有陈福田、叶公超、吴宓、钱钟书等中国英语界顶尖级老前辈,还有才华横溢的英国诗人、评论家燕卜逊(William Empson)。在这些大师的班上,王佐良一向是佼佼者。大二时他参加全校的英语演讲比赛,他的题为“Literature Sweetens Life”的演讲获得冠军。1947年他考上最后一批英庚款公款留学,入牛津深造,得到名师指点。更重要的是,王佐良本人聪慧,勤奋,善于学习,对知识有着永无止境的追求,能充分地利用了一切有利机遇。因此,王公的英语造诣和修养达到了令人羡慕与折服的高境界。
进入外语学院,很奇怪为什么老师们都称王佐良教授为王公,其实那年他才43岁,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是源于他的卓越的学识和权威性的威望。王公是中国英语界的三大权威之一(有的认为其他两位是李赋宁和吴景荣,有的认为是李与许国璋。本人倾向后者),他集诗人、作家、翻译家、英语文学学者、英语教育家为一身,是名副其实的大家和大师。我们低年级小同学并没有机会接近他,在校园里远远看到,从不敢贸然上前问好。直到升入高年级,上了王公开的“英美文学欣赏”的大课才一睹王公授课的风采,亲耳聆听他的教导。这门课程系统地介绍了英美文学最重要的作家以及他们最精湛的作品,我们使用的教材是王佐良、李赋宁和周珏良在60年初代开始选编的、由商务印书馆发行的《英美文学活页文选》,我记得是散装的,不定期出版。每篇作品均有作者介绍,题解和详细的注释。活页文学凝聚了这些学者对作品的深刻理解和多年累积的研究心得。活页文选在全国的高等院校里发挥了极为重要作用,是各个大学英语文学课的必读教材,为一批批的学子打开了英美文学的大门。后来这些选篇得以补充,1983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成书,题为《英国文学名篇选注》,由王佐良,李赋宁,周珏良,刘承沛主编,参加者有北外和其他院校的英语教师,全书很厚重,有一千二百多页。刘承沛老师送我一本,保留至今。王公的纪念文集中有多位作者回忆了活页文选的有关情况,一些外校的老师怀着深厚的感情描写当时盼望读到新一期活页文选迫切心情和梦想亲自聆听王公授课的愿望。和他们相比,我们真是幸运多了,因为我们的“英美文学欣赏”大课就是王公主持的。有些作者作品他请了其他教授加盟上课,记得有周公讲美国文学,此外还有杜秉州教授以及王公的研究生、青年教师吴千之和梅仁毅各讲一节。但绝大多数的课王公亲自讲的。
北外有个传统,即在低年级大力推广阅读英文名著的简易本,越早越好、越多越好。差不多每个学生在开始阅读英文原作之前都读过几十本甚至上百本的简易读物。这些简易读物是英国朗文等著名出版社请专家执笔将英文名著用基础词汇简化而成。原有故事的精彩部分都保留了,语言通俗易懂,非常适合英语初学者。二年级结束时,图书馆里的简易本读得差不多了,开始了英文原作的阅读。从小喜欢俄罗斯文学的我现在完全被英国文学吸引,读了很多小说,如《傲慢与偏见》,《简爱》,《呼啸山庄》,《苔丝姑娘》以及狄更斯的每部小说。记得周日由家返校,在西直门(当时城门楼还在)车站等唯一可到魏公村的32路汽车。那路汽车途径中央民族学院、北外和海淀镇,是去往中关村的必经之路。周日下午至傍晚,等车的人很多,一等就是个把小时,但大家都自觉排队,秩序井然。等车的一个小时是我读书的大好时光,往往带一本小说在身边,站着读书,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心里一点不烦。
虽说小说原作读了不少,但大多被故事情节所吸引,一本接一本地读,不管是否消化了没有,对作家的写作技巧与语言风格、作品的整体艺术性等方面关注的很不够。是《英美文学欣赏》这门课程打开我的眼界,扩展了我的思维,领我步入文学殿堂,使我能够在一个既绚丽多彩又深奥莫测的奇妙世界里徜徉。在王公的指引下我们接触莎士比亚和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王公的课把华兹华斯、拜伦、雪莱和济慈的诗歌讲解得异常精彩,引人入胜。此时此刻,耳边似乎又响起王公吟诵的声音:
I wondered lonely as a cloud
That floats on high o'er vales and hills,
When all at once I saw a crowd,
A host, of golden daffodils;
Beside the lake, beneath the trees,
Fluttering and dancing in the breeze.
……
For oft, when on my couch I lie
In vacant or in pensive mood,
They flash upon that inward eye
Which is the bliss of solitude;
And then my heart with pleasure fills,
And dances with the daffodils.
王公本人是诗人,年轻时就写诗,闻一多先生主编的《现代诗钞》里还选了王佐良两首诗。他也擅长翻译英诗相比许多英语爱好者读过王佐良翻译的《彭斯诗选》。 他讲拜伦、雪莱和济慈,是诗人评诗,以诗人特有的目光将英诗理解得更加透彻,其中的艺术手法也体会得更加细腻。王公教导我们,要认真刻苦地细读作品,力求准确地理解作品的涵义,特别是隐含的意义,用心观察写作技巧和语言的表达方法,体会一篇作品的思想内容和语言形式是如何艺术地融合成一体的。王公告诫我们一定要在深入理解原作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观点,如果对原著不求甚解,在似懂非懂的情况下就忙着读别人的评论,甚至匆忙下笔写评论文,是不会有学术价值的。这些我都牢牢记住了。
《英美文学欣赏》是我大学五年最喜欢的一门课,所以每次上课都尽量提前到,以便坐在前排,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讲。我的座位面前一手放着活页文选,一手放着笔记本,边听讲边记笔记,恨不得把老师讲的每句话都记下。来不及时就用自己发明的速记符号代替文字。课后趁热打打铁似的整理出来。那时图书馆里主要是文学作品的原著,很少有评论性的专著或其他参考资料,所以老师的授课是帮助我们理解原作的主要途径。期末考试前,总有同学借我的笔记去复习。我自己虽然也需要,但我尽量满足同学的需要。此时,老师的讲解通过记笔记和整理笔记的过程已经印在脑子里,没有笔记也无大碍。考试完毕,老师批改试卷,最后一节课是讲评,王公亲自为我们上最后一节课,评论如何答题,还拿出一份他满意的卷子念给全年级一百多学生听。所念的答题是评析雪莱的“西风颂” (Ode to the West Wind)我听着耳熟,原来正是我的答案。我心里一阵欢喜,没料到得到王公的肯定和表扬,从此更加深了对文学的喜爱。
在我们行将毕业的1964年,社会上正轰轰烈烈开展“四清”运动,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意识形态领域也开始了路线斗争,对一些文艺作品、学术观点和文艺界学术界的一些代表人物进行了猛烈的抨击,而教育系统总是处于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上,具体到北外则是批判 “文学路线”,谴责资产阶级文学毒害了年轻一代,主张毛选(译文)进课堂,教材增加政治性文章。可能因为我在学生里是中文学之毒最深的典型,所以当时北外副院长杨化飞同志点名叫我去他办公室谈话。他启发我以自己为例,现身说法,揭发文学对我的毒害。但那时的我年轻幼稚,不会看政治风向标,所以没有领会领导的意图,而是相反,我根据自己的体会,实事求是地讲了文学如何帮助我提高英语。我说完了,杨副院长并没有批评我,脸上还和往常一样的慈祥。 “四清”只是文革的前奏,到1966年,暴风雨般的文化大革命的来临改变了一切,摧毁了一切。文革的事我不想在此提起。
所谓“文学路线”不过强调文学在教学中的作用,它是历史的产物,当时的校图书馆藏书中文学作品占了绝大多数,我们的老师也大多是读文学出身。如今,国人学习外语的环境有了巨大变化,开辟了各种新的学习外语途径。“条条大路通罗马”,学好英语不一定非读文学作品。但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学教学确实造就了一批批优秀的外语人才,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说些题外话吧。去年夏天到英国旅游,我专门去了湖区,拜访了华兹华斯少度过少年时代的小镇Hawkhead, 参观他就读的grammar school,用手抚摸他用过的桌椅。我还去了古城Bath, 参观了Jane Austen Centre,买了两件纪念品,一本精装的Persuasion和作者笔下的女性人物手里常常拿着的扇子。我一直想看看自己喜爱的作者生活过的地方,这次访问圆了我的梦。
关于王公想说的话很多,以上是我以一个学生的视角追忆王佐良先生,下篇将换成一个中青年教师的视角,希望得到继续关注。
来源:王立礼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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