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单科独进,不足为训。但我并不后悔,有所缺失,是学语言的遗憾,但倘若没有所失,恐怕也就无所得。
“你问我为什么要译普鲁斯特。我想,就因为他写得特别好,翻译又特别难。这种反差,对译者来说是一种很有诱惑力的挑战。”在去年5月的一次讲座中,周克希先生这么回答,他为翻译普鲁斯特的《追寻逝去的时光》投入过大量心血,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因为热爱,才想“挑战”。秋雨,梧桐,汾阳路的咖啡馆。周克希先生比约好的时间提前了10多分钟就到了。根据事先给他的采访提纲,他拿出了一份清清楚楚的打印稿,令记者对他在电话中说的“我这人恐怕有点太认真”有了更为直观的认识。事先通电话时,他反复谦称自己法语不是科班出身(大学读的是数学专业),所以,第一个问题,就是从他为何学法语开始的。
Q=本报记者A=周克希
有人调侃,法语是“性变态”
Q:您是从何时开始学习法语的?
A:最起先动念想学法语,是在读了傅雷先生翻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之后,受到主人公个人奋斗精神和译者传神译笔的双重震撼,我一直很想能直接读法语原著小说。“文革”期间,我有缘结识上外的蓝鸿春先生,就跟她学起了法语。她父亲曾是广慈医院院长,她是震旦大学毕业的,法语自然很厉害。
我是为看小说而学,可称“无聊才学法语”,不过蓝先生丝毫不随便地教我这个随便学学的学生,每周去她家一次,学一小时法文。她选用北外的教材,一课一课认认真真地教,让我不好意思不认真学。我向蓝先生学了将近两年法语,和她全家都成了很好的朋友,她家在淡水路的小楼,在我心中留下温馨的回忆。
Q:您在法语学习过程中有什么经验之谈,可以给现在想学和在学法语的年轻人分享吗?
A:开始文学翻译后,学习法语的目的很“功利”:并非为学好一门外语而学法语,而是为译好一本本小说而学法语。从学语言的角度来说,可能是不成功的,唯有“失败的经验”(杨绛语)可谈。
认定自己想要什么以后,走的就是边学边干,或者说“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之路。回过头去看,一路走来坑坑洼洼。听说读写,我在“读”上单科独进。看重的、追求的,是语感。而语感,我感到是语法和大量阅读的派生物,是在精读和泛读的过程中积淀下来的。
单科独进,不足为训。但我并不后悔,有所缺失,是学语言的遗憾,但倘若没有所失,恐怕也就无所得——就我而言,大概就是这样。人生苦短,既已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只能一路向前,匆匆赶路。
相比英语,法语的语法相当繁杂,有人调侃说法语是“性变态”:飘忽的阴性阳性,繁琐的动词变位,复杂的时式时态。和英语不同,法语中的词语分阴性阳性。太阳是阳性,月亮是阴性,这很自然。但男衬衫(lachemise)是阴性,女衬衫(lechemisier)是阳性,这就未免“不可理喻”。至于同样一个词critique,阳性时是“评论家”,阴性时却是“评论”,对读者(包括译者)来说近乎“陷阱”。变位之令人生畏,至今是我的痛。时态之繁复,则是英语所无法比拟的:单过去时态,就有复合过去时、未完成过去时、简单过去时等等。“简单”过去时,其实一点不简单,它是文学作品中最常用的时态,却又是口语中从不使用的时态,很奇怪吧?
倘若立志学好法语,甚至有用法语写作的雄心,那么,唯有下苦功夫这一条途径。
没有那么好的语言功力,却偏要翻译文学作品者如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经常存疑、勤查词典——否则还有什么路可走呢?所谓勤能补拙,是一点不错的。但最要紧的,是时时记住自己的拙,千万不能托大。
翻译普鲁斯特,CD、画册、词典都需要
Q:在《译边草》中,您举了不少翻译的实例,请问您是如何“打磨”译文的?
A:把话头拉开一点,说说我心目中文学翻译的“三部曲”吧。这个三部曲,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状态。其中有些是我的自况,有些是我想做而没做到的。
一是准备阶段。读一两遍乃至四五遍原文,仔细查好生词(当心“陷阱”),看明白文章的脉络、句子的结构,以及每个小词(代词、介词等)的意义。
以翻译普鲁斯特为例,理想的状况,是案头有原版词典(否则难以了解有些词的确切含义),手边有英译本(多一个甚至几个随时可以讨论切磋的帮手),书架上有法文的普鲁斯特传记和书信集,有相关的CD(比如《追寻》中反复写到的“小乐句”,原型就是圣桑斯的降e小调小提琴钢琴奏鸣曲),有相关的画册(书中屡屡提到画作,如惠斯勒的《蓝色与银色的和谐》,如马奈《草地上的午餐》,等等),有斯当达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有雨果、缪塞、波德莱尔的诗集,等等等等。当然,我的装备未必能有这么齐全,那么到时候就得去找书,去上网(如为弄清《追寻》中对贡布雷景色的描写,从google网上“图片”栏查看了小镇伊利耶的地图),去查各种工具书(如herbeauxchats,先是据法汉词典译作“樟脑草”,似觉不好,后来终于从杜登图文对照词典上查到“缬草”这一较好的释义)。总之,上穷碧落下黄泉,准备工作不嫌其详尽细致,它围绕准确理解原文的核心展开,为翻译所需要的感觉提供前提和基础。
二是翻译时的状态:投入,把自己假想成作者。译景色,要让自己仿佛眼前有这景色;译场景,要让自己仿佛身临其境;译对话,要让自己仿佛变成这个人物……要大处着眼(情理、意象、场景、人物的个性脉络等等,都是“大处”),小处落笔(小心收拾,不放过一个小词、一个语气)。
三是“冷却”后的打磨:要读自己的译文,即使不朗读,至少也要默读。自己念着不顺口的句子,读者不可能觉得顺口;自己没有感觉的文字,很难让读者有所感觉(要让有心的读者透过译文去猜,只能说是译者的失责。删去多余的字,尽力让译文干净利落、生动传神。
Q:您对一些经典名著进行了重译,如《包法利夫人》《追寻逝去的时光》,请问您选择重译的标准是什么?
周克希
著名法语翻译家。196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数学系,后在华东师大数学系工作,从事黎曼几何研究与教学,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其间1980年至1982年在法国巴黎高师进修黎曼几何。)1992年起,在上海译文出版社从事文学编辑工作,任编审。历年来翻译的文学作品有《追寻逝去的时光·卷一·去斯万家那边》、《追寻逝去的时光·卷二·在少女花影下》、《追寻逝去的时光·卷五·女囚》、《包法利夫人》、《小王子》、《基督山伯爵》、《三剑客》、《不朽者》、《王家大道》、《古老的法兰西》、《侠盗亚森·罗平》、《幽灵的生活》、《格勒尼埃中短篇小说集》、《贝多芬》、《罗丹》、《瓦格纳》等。著有随笔集《译边草》、《译之痕》等。
来源:解放网-申江服务导报 日期:2015年9月30日 作者:蒋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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