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上海著名的翻译家钱春绮溘然仙逝，终年九十岁，整个翻译界为之震动。

 

    的确，钱春绮在诗坛和翻译界中一直享有很高的声誉，歌德、海涅、席勒、波德莱尔、尼采等许多德、法诗人的美丽诗篇，实际上都是通过他的译笔而传到中国来的，许多人是背诵着他翻译的西方诗人的名句长大的。就拿我来说，在“文革”中私下里熟读和背诵过海涅《新诗集》里的许多诗，那些清新活泼、美丽动人的爱情诗，曾伴随我度过难忘的青春岁月和爱情时光。

 

    钱春绮小时候就读于上海市立名牌小学万竹小学，读书刻苦勤奋，后考入了上海中学。毕业后他又考入了医学院。这个医学院要求学生必须掌握相关外语，于是钱春绮在原有英语的基础上，又勤学德语。他当时学的是五官科，毕业以后即在一家医院担任耳、鼻科医生。我听了这些情况，就对他说：“你本来做医生，不是挺好的嘛，为何要弃医而从事翻译工作呢？”钱春绮淡然一笑，简单答道：“各人各有自己的兴趣，我也是因为喜欢诗，所以才改行的。”我不无遗憾地对他说：“你不应该弃医从文，而应该一边做医生，一边搞翻译，那该多好！”“这个想法我也有过，很难办到。”他向我摆摆手：“搞翻译必须聚精会神，边从医边翻译几乎不可能，精力也不够，必须两者取一。”接着他又坦诚地对我说：“如果我的医学专业是皮肤科或内科之类，也许不会放弃，因为是耳、鼻科，我也不太喜欢，所以才放弃的。”

 

    钱春绮这么一改行，竟成了德国诗歌翻译方面的权威，先后出版了五十多种译著。我与他相交数十年，可他从来不谈自己工作的艰辛，即使谈到，也都轻轻掠过，转到其他话题。还是英诗翻译家黄杲炘对我说：“钱先生朴实谦虚，其实他的翻译非常认真，在德国文学翻译上可以说是‘一手遮天’，无人可比。”

 

    钱春绮翻译外国诗的名气很大，但他的生活却极为简朴。数年前秋天的一个上午，突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原来是钱春绮。他特邀我参加下午的金秋诗会。钱先生依然是深藏青的中山装，挎一老式旧包，年近八十，精神尚好。聊至中午，我请他至门外餐馆用饭。他摇摇头：“不必了，我已把饭带来。”说罢，即从旧包里取出一个塑料盒，里面果然饭菜俱备。我说：“你这么大年纪，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何必呢？”他微微一笑：“我这样可以少找别人麻烦，只要微波炉一转，即可食用。”结果，他只喝了我一点隔夜清汤，便高兴地开会去了。

 

    钱老平日在衣着穿戴上也是马马虎虎、随随便便，通年到头便是那几件中山装、夹克衫和白衬衫，近些年才穿起西装。他家原住南京西路静安寺附近，是一幢三层楼的小洋房，沿街还有围墙环护，墙内是一大院。他住二楼，朝南，面对南京西路，外面车水马龙，里面却幽雅安宁，真可谓闹中取静。他的家庭布置也极其简单，放眼望去，桌上、椅上、床边上、沙发上、茶几上，到处是书，虽凌乱不堪，他却了如指掌，德文的、英文的、法文的，随翻随到。我只要路过那里，总喜欢到他家里坐上一会儿，我们在里面可以自由喝茶、交谈，无拘无束，相当温馨。说老实话，我至今仍很怀念他的老屋，以及老屋内的环境气氛。钱春绮的老宅，离我家很近，我们时相走动。因他年龄大，当然以我去他家的次数居多。

 

    他一般都在晚上工作，所以我多半是在下午到他家。每次去，多半都是谈诗和翻译。有时候，我碰到一些出版业务上的事，也常到他的老宅商量。有一次上海社科院出版社想汉译出版一部法语教科书，我马上推荐钱春绮。得到同意后，便兴冲冲往钱宅去。不料钱春绮一听，反而冷静地向我建议：“这个教科书翻译的工作肯定是很有意义的，如果让王道乾先生来进行翻译，也许更合适。”

 

    有年冬天，在他的老宅中偶尔谈起法国诗人波德莱尔，他忽而压低声音对我说：“我想找一个法文版的较好的波德莱尔的诗集。王道乾早年留学法国，懂文学，我估计他肯定有。如你方便，是否向他借用一下。”“好的。”我一口答应，就像接受了什么重要任务似的，立马要去完成。

 

    事后才知道，钱春绮当时正在翻译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不久此书即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获得广泛的社会影响。我也曾借此问他：“都说波德莱尔是法国象征派诗歌的鼻祖。有人说中国古代也有象征派诗人，如果比较起来，您看中国哪位诗人与他的诗风比较相近？”钱春绮想了一下，说：“李贺的诗与波德莱尔的诗比较相近。他们都喜欢用颜色和形状来说明事物的性质。如波德莱尔写钟声的洪亮，不是直接写钟声，而是通过钟的巨大形体和大红的颜色来暗示，这和李贺的有些描写手法很相近，如李贺描写马蹄的声音也是采用这种手法，他们是在不同的时代和国度中不谋而合。”

由于译诗，钱春绮生前与吴钧陶、冯春、黄杲炘、张秋红几位翻译家时相过从，彼此都以译诗驰名，遂成好友。其中钱春绮以译德、法诗为主，吴钧陶、黄杲炘各以译英诗为主，冯春以俄诗为主，张秋红则以译法诗为主。故上海翻译界曾戏称他们为“五剑客”。不知是钱春绮的风范所示，还是这些翻译家本身的品性所致，“五剑客”个个品德高尚、学问渊博、为人诚恳、谦虚朴实、正直善良。我们为拥有他们而感到自豪。如今一剑已折，只剩“四剑”，但愿“四剑”不老，所向披靡。

 

    来源: 东方早报 作者: 孙琴安